隔日晨读,姜落微到得早,自顾自拣了角落的位置,焚香净手,添火于炉,祭琴端置桌面。
陆陆续续有几位同门入室,偶有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者,亦有不闻不问、漠然旁观者,不过无人落座身侧,不约而同地与他相隔一段距离。
姜落微眼不抬、心不乱,似乎早已习惯,心不在焉地兀自拨弄手下的琴弦,回忆昨日之事。
出神之际,突有拾剑落地的铿锵声音在身边响起。
姜落微转眸去看,便见宋兰时飘逸而来,盥手正坐,指下弦音清越,旁若无人。
仿佛被人撞见做错了什么事,姜落微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确认无人着眼此处,方才目视前方、若无其事,暗暗张了口,压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兰时垂眸道:“听学。”
姜落微龇牙要骂,“我当然知道你是来听学的。别坐这里,现在所有人都是我的断绝往来户,你看看周围哪个敢与我亲近?学学人家退避三舍,别弄得这般显眼。”
宋兰时抿一抿薄唇,眉间一抹萧肃郁色,面上顿时显出几分无奈:“姜公子怎生这般蛮不讲理。我每日都坐在此处,是你占了我的位置。”
姜落微面色一跌,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尴尬与羞赧。他讪讪一笑,摆手道:“是在下失礼,这便另寻去处。”
言毕,姜落微拂袖起身,扬符灭了炉中袅袅余香。
正欲掐诀收琴,宋兰时一声轻笑,眸色流光,指下仍挑剔勾抹地毫无分神之相,几缕发丝挣脱了玉骨发簪扫在前额,衬得他气质秀逸温柔。
他开口时,语气却隐含几分戏弄,暗了声道:“心虚什么?”
闻言,姜落微摸了摸鼻尖坐回原位,撩袍整袖故,作镇定地咳了一咳。
他再不与宋兰时争辩,只当作身边无人。
林先生亦在此时登门入室,凝眸直视许久未见的姜落微,他有感于此,连忙起身长揖为礼。
林先生要他安静坐下,观其神色,倒未见几分排异之状。
一阵此起彼伏的见礼声过后,室内归于静寂,除却纸笔摩挲、与偶尔调弦听音的动静以外,再无其他杂声。
林先生是个亲厚温和的性子,每当他留心记着的时候,晨读时都会请人煮水点茶,再将茶水分给到课的学生。
此时,一位后生自备了一应用物,与先生低声耳语几句,便以红泥小炉煨新盏,汤瓶中咕噜咕噜地接二连三冒着鱼目泡,瓶声瑟瑟,如春日一场迎面的细微风雨。
姜落微发着呆,看那位学生将细致茶末置于其中,再倾注热水于盏,将汤瓶放回红炉之上,水气蒸腾,将先生那副肃穆面容氤氲得望不清了。
正自出神,宋兰时轻叩桌面,小声提醒:“做自己的事。”
姜落微撇了撇嘴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在手中那本读来总是枯燥无味的书上,吭哧吭哧念了不多久,眼神再度开始游荡。
他身边行人寥疏,无可撩拨,又转眼看看无人正关注此处,便以袖掩口,小声向宋兰时道:“我听人说,你昨日下午没去后山练剑。我们循规蹈矩的宋公子竟也有跷课的时候?真是百闻难得一见的稀奇事。赴棋院替岳师兄报备以后,你去了哪儿啊?”
宋兰时蹙眉,两片嘴唇濡了濡,憋了半天没有回应。
姜落微想了想,将音量压低到仅二人彼此可闻,又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不会径直回书房做白日梦去了吧?你最近是累了,跑上跑下忙前忙后地照顾我,还替我办事,真对不住啊对不住。我…”
仿佛忍无可忍,宋兰时蓦然转眸,眼中显出几分严厉:“安静。”
姜落微眨了眨眼,好似有几分委屈,但只暗暗耷了耷耳朵,一副做作的黯然神伤状,并不辩驳。
宋兰时看了一会儿书,忍了又忍,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终是弃书在侧,主动开口道出其中缘由:“昨日试过琴音,音质柔和混浊、空泛怪异,故赶赴乐坊采买新弦,现下已经换妥了。”
彼时,姜落微已神思飘远,盯着师兄手中茶盏里的香茗,鱼目蟹眼接连迸溅,咕嘟咕嘟的声音好听极了。
那师兄是个斯文优雅的翩翩公子,看着有些面生。他似乎并不常做这煮水点茶的差事,动作时紧抿双唇,目光游荡,手中调膏击拂、注汤点茶的动作也不甚利索,似乎心有旁骛。
此时,他胡乱转动的眼珠子与姜落微恰好四目相对,竟不由双手一颤,险些将汤瓶摔了出去。
瓶中汤水遍洒桌面,几乎烫着了先生翻书的手。
他连忙欠身道歉,先生责他一句“毛躁”,也不深究,只要他重新动手煮茶,便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这一小插曲并未让姜落微忽略宋兰时所言,只是反应略慢了些,才愣道:“哦。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今日看你的琴,格外气色古润,焕然一新。奇也怪哉,你的琴不一直好好的么,怎么突然便不好用了?我看一眼。”
宋兰时由他搬了琴去,勾拨挑剔,振起一串空灵雅音,如水盛荷叶,雨打芭蕉;又换了个调子,潮音激切,山云溟蒙。
宋兰时的琴原来便是上上佳品,无论外观、音色皆无懈可击,声声清越弄瑶徽,此时竟有更胜从前的迹象。
姜落微异其优越,几乎爱不释手,很兴奋地小声夸道:“宋兄的东西,果然都是极好的,随便找个浅识风雅的人来品评,再辅以你的高绝琴艺,谁能不由衷夸一句天人下凡。看来是你从前那套弦用久了,音色便略打折扣,如今换新,便将这琴的上佳音质十二万分地体现出来。真真再妙不过,妙不可言!”
宋兰时被他一通天花乱坠的话胡乱一夸,竟比平时姜落微吹嘘自己品貌风范时还要腼腆羞涩几分。他略有些别扭地别开视线,脖颈处淡青色的脉络隐泛粉红。
他垂了眸,低声道:“是乐坊先生取的一套新弦,反复夸其海口,我推辞不过…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不想竟有此等奇效。”
“哦…”姜落微瞧他那副矜持的害羞貌,心中不禁好笑,以右肘轻撞他手臂,悄声:“你下回带我去乐坊,我也换一套新弦来。”顿了顿又更小声道:“私下。”
宋兰时微微颔首答应,转回视线,将琴重新置于桌面,轮指拨弦振音,一对如水眸子满溢而出的情绪堪称爱怜。
姜落微观他眼色,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倨傲在此一瞬碎成片片的,其实,宋兰时只是个小傻子,一个爱琴成痴的小傻子罢了。
他将视线落回书上,斗擞精神,一目十行。
那厢师兄煮好了茶,端盏持杯给各位学生一一斟好,此时缓步行至跟前,双手奉茶给姜落微,略垂了眸,眼睫微颤。
姜落微道谢,端然接过,举杯正欲一饮而尽,忽而思及近日处境,不由将信将疑。
他于是将捧杯的手在空中峰回路转,转而将茶杯搁置于桌面,暂消了以茶润喉的打算。
师兄并不劝饮,奉茶以后便迳行往前,俯身替宋兰时斟至半满,同样双手奉上。
宋兰时指下泠泠,正自专心致志,不可自拔,此时见那杯茶直递至眼下,便抬起视线直视对方,唇畔扬起温柔和煦的一笑,并合袖道谢,稳稳接过。
他那副不问来由、逢人便笑的作派,姜落微是见得多了,深知这只是对不熟悉的人表示亲善的应付之举,没有几分真心。
那师兄却似乎为此万般动容,奉茶以后并不迳行离开,踟蹰半晌,才前言不搭后语地小声道:“巨石奔崖,飞波走浪,宋公子的琴音真好。”
言罢低头,既羞且赧,夸得宋兰时莫名其妙又不知如何是好,口中道:“多谢。”
姜落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正欲开口替他解围,师兄又开口了,略略扬声,叫附近数人皆能听清:“小弟听着宋公子的琴音,便陡然想起两句诗,‘分明曲里愁**,似道萧萧郎不归’,以情入曲,动人甚深。宋公子学琴已有几年了?”
这话听得宋兰时与姜落微均是眉头一皱。
方才宋兰时眼下虽摆着谱书,却并未视谱,只是信手拈来一段闲调,而此调断然与“分明曲里愁**,似道萧萧郎不归”二句没有半丝半缕的关系,恐怕此人琴技生疏,不知其中真意,随口胡吹一通,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宋兰时略一笑,笑意尴尬,嘴里以不变应万变地依旧是原来那句:“多谢。”又想了想,答道:“…我母亲说我出生时嘴里含着琴…这便是十六年了。”
姜落微引袖掩笑,打消了原先的念头,并不插话。
那师兄干笑了两声,语气平板,但音量更高,继续夸道:“原是出自令堂指导之下,那么此琴亦是家传至宝了?玉徽朱弦,我观宋公子此琴,定非凡品。晨时初阳照在这弦上,竟能反射其晖,像镀着金边一样…真是极好…”
他愈说愈支支吾吾,含糊其词,却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其中亦包含本来读书读得浑然忘我,几乎飞升到另一境界的林先生。
林先生眉头紧皱,道:“你在干什么?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小生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放下茶盏,一溜烟儿呼啸跑没了踪影。
林先生连喝数声,都未能将人唤回,心中有气,起身踱步至宋兰时面前,居高临下道:“我道今日怎么是个生面孔,那是你朋友?”
宋兰时起身敛衽为礼,低声否认,显然亦觉此中有怪。
林先生又低首扫眼看过他的琴,忽而面色遽变,俯身拨一拨弦,又端琴对窗一照,表情愈发难看。
他复重新抬起视线望向宋兰时,却已经彻底黑了脸,指着他的鼻子,颤声道:“天蚕丝?你用天蚕丝编弦?”
此话一出,举室哗然。
有学生别琴弃书蜂拥而至,亦有学生指指点点隔岸观火,更有学生万般好奇嘻笑怒骂。林先生面色铁青,喝退了上前着急忙慌看热闹的几个,直视宋兰时的脸,见他面上血色如退潮的海水般节节褪尽。
宋兰时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心中滋味一时难以言喻,便一口断然、斩钉截铁:“林先生息怒。此弦非我所编,学生问心无愧,若当真是天蚕丝,尽可往蚕丝出处查证。”
林先生盯着他沉默半晌,脸色阴晴不定,片刻,才沉声道:“天蚕列为禁物多年,玄门中人无不除之而后快,许久不曾在台面上见过了。此事非同小可,暂不定论,你且先去闭门自省,严禁擅出一步,我与门中师长商讨后自有公论。”
宋兰时眼睫连颤,噤若寒蝉,整袖端然下拜,默然应承。
姜落微看得呆了,脑中乱七八糟搅成一团浆糊,此时惊急回神,豁然起身,侧步挡在宋兰时身前,慌道:“先生且慢…”
不待他把话说完,林先生拂袖打断,气得胡须仍在颤颤地打着抖:“我自会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绝不冤枉任何一人,亦绝不姑息任何一人。兰时,为师自问待你不薄,一向顾惜有加,若你有半分不清白,最好一迳供认不讳,切莫让我寒心。”
宋兰时喉间一滚,语中苦涩,只略一拱手,坚定道:“我没做过。”
林先生意味不明地观他一眼,落下不轻不重的一个“好”字,便端起琴,领人疾步而去。
姜落微目送那一行人渐行渐远,张口无言,回眸便见宋兰时木然地稳步走开,天青薄衫迤逦委地,背脊挺拔得僵直,仿佛一株摇摇欲坠的寂寞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