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散,不消两日,流言四起。
“可听说了?丞相府那位眼高于顶的陈小公子,竟将从不离身的家传玉连环,随手赠了江阁老府上那位病骨支离的小姐!”
“玉连环?!‘生死相连,永不分离’?这…这岂不是私定终身之兆?”
“何止!周府的下人传得活灵活现,道是陈公子当众揽了江小姐的纤腰投壶,末了还硬生生索了人家一只耳坠子作信物!”
“啧啧,江小姐那风吹就倒的身子骨,怎禁得起这般孟浪?不过…那可是陈辛啊,若是换我,我怕是恨不得立刻换了生辰帖。”
“阁老府的门庭,怕是要热闹了……”
“……”
流言如同春日里无孔不入的柳絮,粘附在雕梁画栋间,钻入幽深的庭院。
丞相府陈小公子与江阁老独女那春日宴上的“信物”轶闻,玉连环与耳坠的交换,被涂抹上旖旎暧昧的釉彩,成了贵妇们团扇掩口、小姐们绣绷停针时,最勾人心魄的闲话。
相府西厢,晨光漫过窗棂。
陈辛指尖捻着一枚小巧的云石耳坠。石质温润,晕着浅淡的粉光,仿佛还残留着主人耳垂的细腻暖意。他唇角微勾,春日宴上那截被圈在臂弯里的软腰,少女强作镇定却掩不住慌乱的睫羽,清晰如昨。
“少爷。”景佐的身影无声无息落在房中,如墨入水。
“说。”陈辛将耳坠收入贴身锦囊,神色淡然。
“江小姐巳时初醒。玉环已收。阁老夫人柳氏昨日已知信物之事,略有微词,未深究。”景佐声音平板,字句清晰。
陈辛指节在紫檀桌面上轻轻叩响,问:“江阁老那边,可有新的动向?”
阴影中的身影低语:“江阁老一路向北,行踪……颇为隐秘,属下猜测可能是要去碧落天。”
陈辛眸光微动。江阁老位极人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清流砥柱,却常年为独女怪症奔波在外,行踪成谜。这份价值,这份软肋,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如同一枚分量不轻的砝码。春日宴上那看似孟浪的举动,玉连环的出手,七分是冲着这份价值,三分……或许是被那双懵懂又带着坚韧的水眸所惑。
“知道了。”他收起耳坠,纳入贴身锦囊,那冰凉的温度贴着心口,带来一丝异样的感觉。
“继续留意。江阁老的行踪,尤其‘寻访’的对象,务必查清。”
陈辛挥手,景佐如烟散去。
微光映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景佐关于“碧落天”的猜测,让这三分惑意外地沉了几分——江阁老竟为女儿求到仙门去了?这“价值”,似乎比他预想的更复杂,也更……值得握在掌中。
“常随。”
“少爷?”常随推门,一脸未睡醒的懵懂。
“备上好的官燕、血燕,再配些温补的参茸,”陈辛略一沉吟,“以母亲的名头,送去江府,给阁老夫人。”
常随挠头:“夫人?夫人没吩咐啊……”
“蠢材,”陈辛睨他一眼,“让你送便送,照话回——就说母亲闻江小姐体弱,春日宴后尤需调养,聊表心意。记着,是母亲的意思。”
常随“哦”了一声,虽不明所以,还是颠颠去了。少爷的心思,越发难捉摸了。
“常随,”他唤住正要出门的常随,“再加一份‘玉露凝香丸’,就说……是母亲特意寻来的,于调养女子气血最是相宜。”
玉露凝香丸,宫中御药,有价无市。
常随虽懵懂,也咂摸出点不寻常,应声去了。
江府,松鹤堂。
柳青看着相府送来的成堆锦盒,上好的官燕、血燕、老参茸,还有那盒单独放置、药香沁脾的玉露凝香丸,脸上堆砌的温婉笑容几乎要挂不住。
柳青指尖抚过玉露凝香丸的锦盒边缘,指甲在檀木上留下几道浅痕。“相夫人厚爱,实在受之有愧。”她将锦盒轻轻推回相府管家面前,袖中帕子按了按唇角,“斐儿素来只用惯用的方子,太医院的药...总归要谨慎些。”
管家笑容僵在脸上。这哪是推辞,分明是暗指相府送来的药此举不妥当,看来少爷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偷眼瞧这位阁老夫人——柳眉杏眼,笑容温婉,偏生叫人脊背发凉。
“是老奴考虑不周。”管家躬身告退,锦盒原封不动抬了回去。
柳青望着那抹远去的靛青色衣角,唇角笑意渐深。她转身对嬷嬷道:“去库房取些血燕,配上我前日得的雪蛤,给栖霞苑送去。”声音轻柔似春风拂柳,“就说...相府的礼我替她婉拒了,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总怕不妥当。”
栖霞苑内,海棠碎影落满窗棂。
江斐听着嬷嬷转述,指尖无意识绕着玉连环上的细绳。柳青这番话说得漂亮——既全了礼数,又撇清了干系。
“小姐.……”翠芙欲言又止。
“收着吧。”江斐将玉连环塞回枕下,声音倦懒,“替我谢过母亲。”
窗外忽起一阵风,吹得海棠簌簌作响。她望着那纷扬的花瓣,忽然想起春日宴上,陈辛衣袖间若有似无的沉水香。那人如今...该是收到退礼了吧?
相府书房,陈辛摩挲着被退回的锦盒,忽地轻笑出声。
“少爷还笑?”常随急得跺脚,“江府这是打咱们脸呢!”
“蠢。”陈辛屈指弹他脑门,“想来也是这个结果,罢了罢了。”
陈辛端坐紫檀椅中,指尖在扶手上轻敲,神色无波。柳青的严防死守,意料之中。目光扫过锦盒,指尖无意识捻动袖中云石耳坠,一丝微妙的烦躁悄然滋生。
暮色将他身影拉长。新月爬上枝头时,秦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爷,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陈辛眸光微凝。母亲相召……定是为了那满城风雨。他起身,理了理衣袍,朝听涛苑走去。
东宫,戌时三刻。
太子江逾白执黑子,在棋盘上落下一着。“周王今日提起春闱监考人选……”他指尖在棋罐边沿轻敲,语气闲适,“言语间对礼部侍郎张清颇为推崇,倒是个妙人。”
颜怀澈手中骨扇“唰”地合拢,扇骨轻点棋盘西北一角,桃花眼微眯,带着洞悉的锐利:“周家这忠心,表得是愈发殷勤了。不过……这手伸得可够长的。礼部考功司,那是油水足又易埋线的地方。”他顿了顿,扇子又“唰”地展开,掩去半边神情,只余一双含笑的眼,“对了,陈辛那边递来消息,说江阁老的车驾过了雁回关,一路向北,踪迹飘忽,十有**是冲碧落天去。”
执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太子脸上的笑容不变,依旧温润如玉:“江阁老爱女心切。”他从容落下一子,话锋却转,“下月皇家春蒐,周世子递了帖子,言辞恳切,要同孤一道,也好见识见识皇家猎场的风采。”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他轻笑一声,尾音拖长,带着洞悉世情的玩味,“怕是好戏才要开场。醉翁之意,岂在山水之间?”
春闱在即,贡院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等一颗火星。
太子但笑不语,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如同这波谲云诡的朝局。父皇病重,他需要周家的力量稳住局面。
长公主江月昨日侍疾时,言语间对周世子骑射功夫的“偶有提及”,此刻想来,也绝非无心。
“太子何故剑走偏锋,走陈辛的线太婉转,”他蹙眉沉思间,下一白子,后道,“日后难免提防。”
江逾白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瞬间的思量:“我自是信得过他。再说,周王爷可盼着联姻。” 他放下茶盏,语气如流水般自然转开,“这长安城里的热闹,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听闻陈夫人今日也坐不住了?” 他看向颜怀澈,笑容里带着洞悉的玩味。
流言如风,早已吹进丞相府内院。
颜怀澈摇开扇子,带起细微凉风:“可不是么。这风啊,无孔不入。陈辛那小子,怕是要去‘聆听慈训’了。” 他话中带着惯常的调侃,眼神却清亮,“春闱在即,贡院那边,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内宅的风,听着小,吹起来也未必舒坦。”
太子但笑不语,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贡院如同巨大的漩涡,无声吞噬着无数人的命运,也牵引着各方势力的目光。
后日,那扇紧闭的大门就要开启,将这场决定无数人前程的博弈,推向未知的深渊。而他,需要在漩涡中心,稳住这艘名为“储君”的船。
且说回丞相府内,万岑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指尖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
窗外几竿翠竹,映着晨光,投下疏落有致的影子。她面容沉静,眉宇间带着常年礼佛的淡泊,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扰。
贴身嬷嬷秦氏正低声禀报着外间愈演愈烈的流言,尤其是关于自家儿子与江家小姐那“信物交换”的旖旎传闻。
“……夫人,外头传得实在不像话。说少爷当众搂了江小姐的腰,赠了玉连环,还索了耳坠子……江小姐那身子骨,风一吹就倒,这名声……” 秦嬷嬷语带忧虑。
万岑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她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辛儿行事,向来有分寸。流言蜚语,何须在意。”
话虽如此,她合上了眼,将那一丝烦扰压在心底。这突如其来的风流韵事,对象还是那位病弱闻名的江阁老独女……总让她心底有些莫名的不踏实。
她需要知道,儿子这步棋,到底意欲何为。
“叫那不成器的家伙过来!”
听涛苑内,烛火通明,沉香的气息比往日更浓重几分。
万岑端坐主位,佛珠静静躺在手边紫檀小几上。她看着走进来的儿子,雨过天青的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目间带着惯有的沉静,仿佛外间那些惊涛骇浪般的流言与他毫无干系。
“母亲。”陈辛躬身行礼,姿态恭谨。
万岑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声音平缓,听不出波澜:“辛儿,坐吧。”待陈辛落座,她才缓缓开口,语气是闲话家常般的温和,却字字带着无形的压力,“今日听秦嬷嬷说了些外头的闲话,倒是有趣。说什么……春日宴上,你与江阁老家的千金,玩了些投壶的游戏,还交换了信物?”
陈辛神色不变,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少年意气的弧度:“母亲也听说了?不过是一场寻常游戏,按着周府世子的规矩,投中者交换信物罢了。江小姐年纪小,懵懂贪玩,儿子也不过是顺势而为,凑个热闹。”
他将一切轻描淡写地归为“游戏”与“规矩”,姿态坦荡,仿佛那枚意义深重的玉连环,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彩头。
“顺势而为?”万岑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佛珠,“那‘生死相连,永不分离’的玉连环,也是凑热闹的彩头?”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洞察,直视着陈辛,“辛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行事向来有章法。江家小姐……体弱福薄之名在外,阁老大人为女寻药常年奔波,行踪成谜。这浑水,不好趟。” 她没有疾言厉色,但“体弱福薄”、“浑水”几个词,已将她对这门潜在“牵扯”的否定态度表露无遗。
陈辛迎上母亲的目光,眼神清澈,不见丝毫闪躲:“母亲多虑了。儿子行事自有分寸。玉连环不过一物,赠便赠了。至于江小姐……”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她身子如何,福缘深浅,自有天定,非外人可妄断。阁老大人寻药,拳拳爱女之心,儿子亦感佩。”
万岑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儿子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礼数,又守住了立场,甚至隐隐透出一种维护之意。
她捻起佛珠,指腹感受着木珠的温润,最终只是轻轻一叹:“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只是树大招风,行事更需谨慎。莫要因一时意气,惹来无谓的麻烦,更莫要……伤了人家姑娘本就脆弱的名声。”
“儿子谨记母亲教诲。”陈辛起身,再次躬身,态度恭顺。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思绪。
“等等——”万岑喊住那远去的背影,“明日随我去趟阁老府,拜会柳夫人。”
陈辛急步回到堂内,明眸闪动,“母亲此举何意?”
万岑甩了甩帕子,掩住嘴角微勾的笑意,叫秦嬷嬷搀扶自己去内室歇下。
加速下剧情,埋了好多伏笔呀[奶茶]女主很快就有戏份了!灵感消耗枯竭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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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