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霜 第1章 前世痛1

昏暗幽森的结界中弥漫着凋亡的气息，身负重伤的弟子们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个个身着血衣，双目紧闭。

若不是偶尔还有几声喘息交错响起，甚至会让人产生这里已经没有活人的错觉。

角落的地面上，一块损毁大半的传讯木牌发出幽微的光芒。

须臾，一只血迹斑驳，布满伤痕的手悬于木牌之上。

在一阵滋滋啦啦的噪音后，传来了几个弟子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声音。

“余师兄！魔头踏入宗门，已是来势汹汹！我们……我们守不住了……怎么办啊……”

许千言闻言，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顿，双眸瞬间蓄满了泪水，无助地看向眼前的少年。

纵然早已心有准备，但真正听到这个噩梦般的消息，还有弟子们崩溃的声音，仍然会心头一颤。

死亡的恐惧盘旋在所有人的头顶，在仙魔大战爆发初始，众人看着魔君谢云泽重生归来，比起百年镇压前的魔力更盛数倍时，就已经明白，这是一场注定难打的硬仗。

余梦沉面无表情地倚坐在角落，那张素日含笑的脸上，此刻是令人心惊的冷厉沉静。

脸上的几处伤口和迸溅的血迹，愈发衬得他宛如一座血染的雕像。

大战爆发多日，如今弟子们的崩溃和许千言的恐惧，已经不足以波动他的情绪，只是静静地坐着。

良久，他缓缓抬起目光，望向漆黑一片的穹顶。

那里被结界所罩，坚不可摧，宛若金鼎，是用他的修为源源不断撑着的。

但他知道，只要谢云泽一来，这座于他们来说是庇护所的堡垒，于谢云泽而言只是一个一捏就碎的纸制灯笼罢了。

身边传来压抑的抽泣，余梦沉转头，看到许千言鼻尖通红，早已是满脸泪水，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双手却还保持着为他包扎的动作。

明明呜咽得难受，却还隐忍地不肯出声。

余梦沉叹了口气，拨开许千言的手，单手包扎好自己的伤口，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沉默良久，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传讯木牌下令：“怀昭弟子听令，若魔头逼临腹地，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掌门师兄皆不在，此刻他自然成为众位弟子的主心骨，事事以他唯命是从。

在仙魔大战初始，修为深厚的内门弟子都已经跟随掌门长老奔赴前线诛魔，只留余梦沉及几位优秀弟子留战宗门，带领其余外门弟子坚守自家。

现在魔果然来了。

魔君谢云泽此番冲破封印重回世间，是抱着不死不休的心态，即便无法将修真界彻底覆灭，也要做出个两败俱伤的成绩。

所以，各宗各派无人能逃得过，注定要卷入这场斗争。

尤其是与他在百年前就开始纠葛不清，有着深仇大恨的怀昭宗。

“别哭了。”

抽泣声还在继续，余梦沉皱了皱眉，在怀里摸出一块浸了点血的帕子，丢给许千言，说道：“等到程盼他们过来，我就把你送出结界，你自己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许千言拿帕子擦了眼泪，闻言猛地抬头，委屈道：“余师兄，我们不能等程师兄来了，带这些伤员一起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吗？”

“逃？”余梦沉挑了挑眉，将这个字重复了一遍，似乎对她这样的天真感到好笑。

不等他说什么，一道震耳欲聋的嗡鸣声倏地袭来，护住他们的结界顿时剧烈晃动了几下，像是灌满水的羊肚囊被狠狠地挤压了一下。

余梦沉双眸骤然睁大，几乎是同时喷出口血来！

“余师兄！”许千言惊呼，连忙扶住他，焦急道，“你怎么样？余师兄？”

余梦沉捂着胸口，脸色白得骇人，怔然看着地面上的血迹。

结界是用他的修为支撑的，甚至还没有和谢云泽正面交锋过，只是一记威压，就足以让他伤成这样。

“你瞧，怎么逃？”

余梦沉自嘲地笑了笑，他轻轻推开许千言，嗓子已然沙哑，叹息道：“根本就逃不了。”

“那我也不要逃。”

许千言用力地擦了擦眼泪：“我留在这里，也能帮你们一点忙啊。”

她的未婚道侣岳澈早已随着掌门前去诛魔，至今一点消息都没有，是生是死，还未可知。

然而现在魔君来到了怀昭，显然他们并没有诛魔成功。

许千言心中一片悲凉，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她本就无依无靠，现在魔入怀昭，她又怎么能丢下重伤的同门自己躲起来？

“帮？”

余梦沉抬眸注视着她，那目光沉静漠然，含着几许讥讽：“你能帮上什么忙？你知不知道，谢云泽连手指都不用动，就足以让你粉身碎骨。”

许千言一愣，嘴唇微颤，显然是被他的讥诮刺伤了，失落地垂下头。

是的，她根本什么忙也帮不上，甚至只会拖同门的后腿。

她自小根骨受损，根本没有修炼的天赋，是个名副其实的凡胎草包。

如果不是那一年岳澈将她从流匪手中救出，带她来到怀昭，她这辈子连做怀昭宗门口的一个洒扫弟子都没资格。

许千言低声道：“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余梦沉的语气冷硬，毫不留情，“所以，识相躲远点，不要成为我们诛魔的负担。“

许千言强忍着泪点了点头，只是眨眼间，眼泪还是啪嗒啪嗒落在了地上。

没有了重伤弟子的喘息，结界中异常安静。

在这样黑暗且落针可闻的环境里，眼泪落地的声音格外清晰。

余梦沉闭了闭眼睛，转开头，半晌，再度开口：“若你真想帮上什么忙……”

“待逃出去之后，就等到一个晴朗的天气，代我看一看阳光吧。”

许千言怔然抬头，却迟迟不见他看过来，正要开口问他，结界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鼎沸之声，其间甚至还有爆裂轰炸的动静。

余梦沉立刻直起身，脸色肃然，侧耳听了片刻，表情瞬间变了。

“不好，程盼赶往这边速度太慢，谢云泽竟也跟着来了!”

不能再耽搁下去，余梦沉转过头，握住许千言的手腕，决然道：“你快走！记住我说的话，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许千言急道：“那你们有办法对抗魔头吗？”

话音未落，结界轰然晃动，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嗡鸣，愈发支撑不住，甚至地上尚有神智的弟子们也因为这股威压开始痛呼不已。

眼见墙壁越来越薄，甚至透明到可以看见正奔涌过来的一群人影。

刀剑法器全数进攻，无数股灵力四散碰击，喷溅出层层火花。

威压袭来，余梦沉也受到不小的影响，他强忍头痛，单手稳固金鼎，喝道：“这与你无关，我是受人之托，你出去了，师兄的交代我就完成了！快走！”

说毕，他抽出缠在腰间的武器长鞭，不由分说将许千言一把卷起，分出三成灵力，一举将其送出界外远方。

风声席卷呼啸，冷冽如同钢刀。

与此同时，一道宛如琉璃炸裂的声音响彻苍穹，结界爆发出一阵红光，随即碎成了一地银粉。

余梦沉的声音自远方传来，决绝坚定。

“符来！阵开！”

“轰——！！！”

震耳的爆炸声袭来，滚烫的气浪几乎要掀翻这片焦土，是引爆符启动的声音。

一瞬间，远方威压高涨，无数股碧色灵流同时爆裂而出，随即在浓厚的硝烟中消散殆尽。

武器殉主，长鞭碎成了一地齑粉。

许千言从半空中跌落在地，再次抬眼看向结界方向时，落入眼中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空荡荡的宽阔大地，除却烟霭，再无生息。

余梦沉的那句厉喝犹在耳边回响，许千言无力地跪在地上，五指蜷缩，抓起一把焦土，死死地捏在掌中，泣声道：“余师兄……”

引爆符是宗门里每一层结界的最后一道防护，一旦这道结界被强行破开，在此守卫的修士便会启动引爆符，并因其巨大的威力爆体而亡，以此来隔断下一道结界的危机。

她现在才更为深刻地体会到，战争的可怕之处，魔头的可恨之处。

可是，斗争却并不会因为她的眼泪，因为同门的陨落而停止。

远方的爆裂声响还在继续，隐隐约约还有修士痛呼的声音，许千言再顾不得别的，咬了咬牙，迅速擦干眼泪起身。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宗门布局，辨认出自己现在应该在怀昭中后部。

谢云泽从宗门正向攻入，还有无数魔兵如同鱼苗入水一般涌进四方，分散各地，怀昭已然沦陷大半。

她只能继续向后跑，躲进宗门后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许千言刚迈出几步，却听到身后隐约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

她顿在原地，迅速回身，果然看见身后站着一个魔族打扮的小兵，正对她狞笑，手中还捧着一团黑沉沉的魔气，举起来——冲她猛地一丢。

许千言一悚，用尽平生最快的反应，侧身躲过魔兵掷来的那缕魔气。

只是还是慢了一步，被魔气擦破了手臂。

殷红的血随即渗出，慢慢染红了衣衫。

皆言魔族生性残暴，化气似针，劲若含毒，果然名不虚传，只微微擦伤了一点，许千言就觉得伤口处肿痛不已，麻木十分。

那魔兵见她未伤及根本，还要攻击，冲她张牙舞爪，狂奔而来！

许千言避无可避，仓促之下，只得闭上眼，双臂挡在身前。

然而，那魔兵还未近她一尺，便被迎面一剑刺穿了头颅。

黑色的血从伤处喷涌而出，淌了满脸，魔兵大眼瞪小眼地盯着许千言，死不瞑目。

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微微使力，将她拉入一个冰凉的怀抱中。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又有些疲惫的声音：“阿言别怕，我在这里。”

许千言怔然转身，看到分别多日的岳澈就站在她的眼前，身上的弟子服血迹斑驳，还有不少地方已有破损，脸上也有几道细微的划伤，搂着她的那双手亦是伤痕累累。

肩膀上有一道连接前胸后背的大伤口，看力度深可见骨，难怪不见他御剑而来。

他显然不止经过了一场恶战。

“阿澈！”

许千言再也忍不住，在看到心上人的那一刻，所有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恐惧都爆发了出来。

她重重地扑进岳澈怀里，嗅闻着熟悉的气息：“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怕……余师兄他们……他们……呜呜呜呜……”

岳澈垂首揽着她，静静地听着，亲吻着她的额头，也是一副紧绷过后放松下来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睛，手掌安抚似的在她的背后轻拍：“我知道，不用怕，我回来了。”

他将许千言拉开一些，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低声道：“嘘，现在跟我走，魔头还在藏书阁附近，我先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许千言红着眼圈，啜泣道：“那你怎么办？”

在结界中，余梦沉让她出去后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随后自己从容赴死。现在，她担心岳澈说出这句话后，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她无依无靠，就只有他。

如果没有岳澈，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了。

岳澈闻言，沉默了片刻，才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道：“谢云泽一日不除，苍生一日不静，他人仍在抗争，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阿言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岳澈眼含笑意，温声道：“你只需要好好躲在那里，等我诛魔后回来找你，好么？”

许千言只得点头，任他拉着自己的手，逃赴在焦土之上，去往一个躲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