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时分,天大寒。此日夜雪,飘若柳絮。
雪屑银粉般洒入秦淮河。河面结了浮冰,晶莹剔透。两岸的枯柳覆雪,偶见几只寒鸦,在雪泥上印下点点爪痕。
西面的建邺城通明,城外的栖霞山顶部没雪,明秀幽深。朱雀桥边金屋林立,粉墙高筑。
此处近乌衣巷,禁止喧哗,行人静行此间。
忽然,沉寂的道上传来凌厉的马蹄声,响若疾风迅雷,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谢府门口的护卫肃容,提刀望去。
永明十一年的雪无声地飘落。
寒风透衣,吹得人肤麻骨凉。饶是随主家南渡多年,护卫也没适应南方的冬天。
那纵马的无礼之人离府越近,喘息声愈急。她咳嗽出声,几欲呕出心肺。
护卫握紧刀柄,回头询问长官:“大人,可要逼停此人?”
护卫长抬手阻止,没有回应,眯眼看着前方那一人一马。
这是匹少见的神骏,通体雪白,身过八尺,被誉为“龙马”。白马金鞍,来者显然身份非凡。
“竟是个女人。”护卫瞠目,马上之人曲线玲珑,绯衣乌发,肌肤胜雪。
“大人,属下这就去拦下她。”
护卫长的心中有了答案,终于开口:“不必,告知藏鸦阁的人吧。”
藏鸦阁,是谢家嫡系的住所。
龙马迅疾,顷刻便至。“吁——”马的前蹄腾空,溅起漫天雪尘,在他们面前停驻。
许是纵马时失落簪钗,少女披散着浓密如缎的发,发丝随风张扬。她咳嗽地更猛烈,声如莺啼,娇软凄切。
双眸剪水,潋滟若春色。唇凝樱华,香艳侬腻。腰肢若细柳,不堪一握,犹如揉尽了江南魂魄的迷梦,实乃艳骨天成。
一股冲天的腥气铺面而来,打碎了这场梦。护卫长久经沙场,很快辨认出来源。
他勃然变色,这血气竟来自面前的少女。再仔细一看,她身上的绯色,竟由血染成的。那不是绯袍,本是白衣。
少女无需人扶,动作行云流水地下马。
“见过女郎。”
护卫长垂首行礼,手心冒汗,不敢抬头。
齐朝有四大士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
东齐立国以来,顾氏皇族与世族共治,时人有言:“谢与顾,共天下。”
自谢氏家主入朝为相后,谢氏更如日中天,已有与士族之首王氏并肩的势头。
这少女名知意,在家中行三。她作为谢家长房的嫡出,哪怕行凶杀人,也不算什么大事。
护卫叫来了人,几个仆妇迈着碎步而来,为首的仆妇名苏媪。
“女郎,您可算回来了——”苏媪注意到她的装束,声音像被掐断在喉中。
不愧是见惯风浪的老仆,苏媪微怔后,脸上重挂笑容。“您的衣裳污了,奴已备好热汤,即可沐浴。”
谢知意点头,她出了许多汗,正觉黏腻不适,便压抑住咳嗽,往府内走去。主院的仆从好一阵忙碌,无人多问。
待她沐浴过后,她的贴身婢女青鸾进屋,说地龙已置好,可以歇下了。
屋内水汽弥漫,暖如早春。她却没说要歇息,娇声从锦屏后溢出:“取我那件素纱禅衣来。”
这件可不适合隆冬。
青鸾平日寡言,正要出声阻止,可想到女郎的性子,最终还是忍住,很快便取来禅衣。
不想待谢知意更衣后,又轻挽鬓发,只随意披了件鹤氅,便要叫马车出门。
青鸾看着她酡红的脸颊,担忧道:“女郎可是身子不适?”
“无事,许是因方才跑马。”谢知意仍觉得热,不过灵台倒清明,觉得身体比平日轻盈不少。
她心情颇好,便多说了几句。
“可惜今日没带上你,你记得虞令那头牛么?”
青鸾自然记得,那头牛名八百里驳,毛色五彩斑驳,神气威猛,据说能日行八百里。
虞令是大将军之子,新任虎贲卫中郎将。他甚爱此牛,让人每日打磨其蹄角,使之光滑莹然,常在京邑驾牛车狂奔,毫不顾忌冲撞路人。
“奴知。”
另一个婢女名紫鸢,比谢知意晚点回府。她刚进院便高声询问:“女郎,外头说马车已备好了。可是要去赴宴?”
谢知意往外走,回头对青鸾笑道:“你与我们同行吧,路上同你说。”
青鸾脾性温顺,不再多言,撑伞跟在她身后。
女郎行事素来任性,下人早就习以为常。马夫得知要去清河公主府,目不侧视,取绳驭马。
快至公主府时,车中传来冷淡的话语,解了青鸾的疑惑。
“我也算给了它解脱。想来它更愿于丘壑中逍遥快活,而不是与人作囚。否则,那道炙牛心怎会是苦的?”
“呀——”青鸾没忍住惊呼出声,小脸煞白。
先前听谢知意说与人打赌险胜。青鸾便觉胆颤心惊。
再听到她说不要金银,只要八百里驳的性命。婢女面露不忍,以手掩唇。不曾想女郎竟还吃了那牛心!
紫鸢坐在里侧,也暗暗捏了把汗。幸好青鸾没问更细致的。若知侍卫不敢动刀,是女郎亲自砍的第一刀......
她用力地甩头,想将那可怖的画面从脑中甩出去。
当时那牛身轰然倒地,血浆漫天喷射。她家女郎首当其冲,被浇了满身。
若不是有人为她遮挡,恐怕面上也免不了。
饶是紫鸢身怀武艺,也腿脚发软,因此不能骑马,最后才乘车回府。
“女郎,到了。”
马车徐徐停下,公主府的管事来迎。谢知意端正仪态,这会倒像个高门贵女,安静地任人扶她下车。
府内笙歌阵阵,丝竹管弦俱作。客未至,筵席已开场。倒是清河公主的做派。
雪又大了些,她扯松兔毛领口,冷风自颈处灌入,才觉那股燥热稍祛。
宦者领她们入殿。谢知意拜见完公主,坐在下首处。
今日是私宴,她虽与清河公主有来往,却也不算交心的朋友。公主请她来也只是给个面子罢了。
舞姬鱼贯而入,穿着轻纱罗裙,露出胸口大片肌肤,腰肢如蛇。乐师奏起轻艳的吴地曲,宴会气氛热烈熏人。
清河公主倚在一个男子怀里,互相投喂瓜果,情意缠绵。其他宾客多是少年郎君,各搂了美貌舞姬,肆意寻欢。
两婢木讷着脸随侍,谢知意时不时把玩着玛瑙熊耳杯,小口饮酒。
她自然早察觉了有道不善目光。抬头一看,果然来自主座的男人。
他生着双浓眉,目灿灿若岩下电,身形伟岸。这便是她今日新结的仇家,虞氏二郎,虞令。
自洛阳沦陷,北方士家南迁。不像那自诩清流的王家,她的父兄对南人极尽笼络,这虞氏便位列吴郡四大族之一。
今日之事虽有欠考量,更多是她一时意气,可谢知意并不后悔。
那牛当然可以不杀,可只有杀,彻底激怒虞令,对那人才最有利。
那一人,大概便是这天底下,唯一让她揪心之人。
许是身随心动,她的肌肤不再滚烫,反而泛起丝丝凉意。谢知意回望过去,唇角带笑,对着男人遥举酒杯。
虞令攥紧拳头,几欲捏碎扶手。此时有宦者面色焦灼,疾步前来。
殿中人的耳鬓厮磨被打断。清河公主平复呼吸,不悦道:“本宫早有令,今夜不见客。违者当诛!”
宦者大骇,伏地触首,正欲求饶。
“殿下息怒……”有男人徐缓的声音传来,入耳清淡和润,似能温抚人心。
公主怒火稍歇,倨傲地看向来者。烛火摇映中,那人踱步而来。室内似有雪光大盛,白芒如刺,绚极眼目。
他不过弱冠之年,姿容甚丽,有玉山巍峨之态,发却白如老翁。
鹤发玉面,清艳而妖冶。满室皆惊,众人哗然。
虞令双手抱臂,看向这陌生男子,奇道:“此人如此殊貌,不至于湮闻江左啊。”
男子行完礼,拱手道:“小人是谢府的方士,女郎近日抱恙,不想婢女误拿了药丸。此药猛烈,误服恐有性命之患,不得已才冲撞了贵主。”
清河公主面露痴色,语气温柔:“事急当从权,卿无需自责。”
殿门大开,有风自外吹来。谢知意被寒风一激,褪去几分混沌酒意。
听到耳熟的声音,她抬头望去,便见满目霜色。
虽然是与清河公主交谈,那人的余光却没离开过这边。
他不卑不亢地俯身再拜,发若流雪,容光摄魂。若浮尘中绽放的雪莲,清艳而不媚俗,敛尽世间风华。
再次得到公主的宽慰,男子便不再耽搁,告罪一声,径自向谢知意走去。
虞令不甘心地出声:“以殿下之尊岂能......”却迎上公主暗含威压的目光,将他未尽之语逼回肚中。
再看过去,却见那男子俯身跪地,横抱起谢三,而她竟毫无挣扎之意。
谢知意当然不会反抗,她的眼前模糊,看不清来者,却摸到了他腕处的麈尾念珠。
鼻尖萦绕着沉木暖香,熟悉地让人心安。
来人的衣袍沾染风雪,对她来说却异常熨帖,宛如置身汤泉,让她舒适地喟叹出声,不由紧贴上去。
男子皱眉,暗道不好。
少女通身冰凉,环住他的玉臂愈发收紧,眸色迷离,显然已神志不清。
她所服的名为“五石散”,从暗市流出,据说乃前朝秘药,就连他都还不清楚功效,也不知怎么被谢知意翻到还误食了。
看来药效已发作,恐怕送她回府已来不及了。
“女郎,醒醒。您听得见我说——”
有那柔软滚烫之物贴了上来,如兰似桂的馨香直逼口肺,催情发欲。
他的声音戛然止住。
这不是男主,男主下章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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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欢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