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灯会不会是姜大夫留给你的信物。”风琮几乎是笃定坦然说出这话,他的直觉向来就是十拿九稳的,断然不会出错的。
姜笺拨弄着‘清影灯’的手戛然而止,慢慢转过头去,望着穷书生那张十分坚定的脸颊。
浓重的蓝色映照在他温润瓷白,却又异常坚毅的脸上。
像个蓝鬼。
“噗嗤。”她没忍住,失声笑着,这模样像是她之前在‘九幽府’所见的小鬼滑头,在鬼界无所事事的,把各种颜色的染料涂在自个儿脸上,称之为‘变脸。’
厢房内凝固着的沉重气氛,像寒冬三月里的冰霜,乍遇上长夏炎热,转瞬便化作一汪浅溪涓涓细流。
“哥哥,你看看你。”姜笺手原本放在‘清影灯’上头,这会儿手心悠悠朝上翻了下,将那距离她一两米开外的妆奁台上的铜镜施法拿过来,递给她对面的穷书生。
风琮看到他这朋友能把一面镜子,施法变过来,他那双清潋的眸子一下瞪得微圆,满是崇拜,夸赞道:“笺,你好厉害哦。”
‘清铃’一声,是他照完镜子,顺带将其扣放在桌上的声音,他尴尬笑了笑,头又瞥向‘清影灯’看了眼,这灯正好放在二人中间,他见姜笺那如玉似的小脸上也满是道道蓝色,索性把镜子一扣,这下笺笺也不会看到自己面容。
一来二去的,风琮也忘了他刚跟姜笺说的什么了。
没过多久,甚至于是姜笺觉自个口渴,刚端起茶盏打算呷口茶的功夫,厢房里盏盏暖洋烛光,霎时熄灭。
房内窗柩严密无缝,怎么会?
风琮一下子就警惕起来,只桌上那一耀眼的蓝光将整间屋子照的早如天蒙蒙亮那般蓝雾朦朦,他手托着桌沿,慢慢挨向姜笺那边坐着。
姜笺手肘抻在桌上,双手托举着茶盏底部举高,小口小口饮茶,整个视线全然被遮挡在茶盏内,接二连三的凉茶下肚,在穷书生刚好坐过来时,她才将茶盏缓缓放下。
这会儿她的长睫上沾染着因刚呼吸不畅所致的一层湿漉漉地水汽,加上一双无辜,恍然不知发生何事的眸子。
就她刚呷了口凉茶的功夫,屋内黄橙橙地灯火居然都熄灭了。
“哥哥。”她眸中涔涔泛着泪花,声音也不似往常那般清甜,明显可听地收敛跟柔弱,她望着穷书生的视线里隔着灼热的泪珠,手中紧紧握着只剩下零星茶叶的茶盏,她大拇指在茶盏外壁磨着,正慢慢把茶盏放置在桌沿。
院中夜风沉沉,树枝狂摇,已有不少刚长出嫩芽的树枝被妖风折断在院中,欲夏日养莲的水缸里。
风来雨长伴,看来今晚当是大雨倾盆,人界芳菲四月居然也会有暴雨迹象,简直闻所未闻。
风琮往姜笺这边坐时,余光扫过窗柩,树影绰绰,聆其声狂吼。
还好这陆侯府奢豪,房屋牢固,若是贫民所居,怕不是茅草屋顶都要被掀翻。
他听姜笺柔柔弱弱唤她一声“哥哥。”视线挪到他这‘妹妹’紧紧扣着茶盏壁的玉手上,而后缓缓上抬,对上那双被蓝光映着逼近清透蓝耀石,却又极度害怕的眸子。
陡然间,夜风寒冷,渗入骨髓,风琮站在一片大雨滂沱的泥泞之地上,雨水哗哗顺着他伞支似雨帘般快速落下。
他着一袭月白色长衫负手而立,长衫落地被风吹着‘扑扑’往后,脚边翩蝶振振欢舞,不见归宿,偶尔飞到他长靴上,转瞬即散,雾意朦胧,蔓延在这片雨打芭蕉处,令他辩不清楚方向,只能止步不前,却总能听到雾的那边传来阵阵清脆笑声。
好似真的有翩蝶舞动。
没过多一会儿,滴答滴答的雨声趋于平息,迷雾遮盖着的树林露出原有的翠玉苍苍,在深夜中泛着浓浓寒潮。
那不知落在哪里的翩蝶竟然真的成了一位翩翩少女,正在缓缓展示着一支舞,身影轻轻,脚尖点地,察觉到有人时,微微朝他颔首示意后,化作一团雾气消失不见。
待看清那人容貌后,他清隽如玉的脸上尽然是难以置信。
那是姜笺?
可一颦一笑都那么疏远,跟他所认识的姜笺差之千里。
他握着伞柄的手松开,那把依旧残留水珠的伞被风吹着往后,落在一小片水洼里,水花四溅,分不清是倒翻的伞还是水洼里的水珠。他往前跑了两步,欲抓那团烟雾时,却扑了个空。
“你是谁!”他迫切询问,树林森森,风声料峭。
没有回音,也没有回音。
如果不是姜笺,为何与人长得一模一样,这世间真的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他望着那只扑了个空的手心,惘然一瞬,很快他便有了所以然。
“她不是笺笺,她不是。”旋即他慌乱地左顾右盼着,大声喊着:“笺笺,姜笺。”
还是没有回音。
偌大的林子中只他一人,静的连只鸟都荡然无存之地,却听得清楚他无措无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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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抬手不见五指处境中,绕在姜笺手指上的‘春意盎然’一直滚翻着旁人看不见的绿光。她手中提着的‘清影灯’熄灭过后,倏然在此处亮了起来,令她彻底看清了这里。
抬眸不见几时星月,四周不着出路。
她眉心皱了皱,手指上传来的余声急切。
‘穷书生被‘清影灯’弄去了哪里,为何一直唤她的名字’,她不解。
在厢房时,她通过‘春意盎然’给穷书生渡了化解‘清影灯’毒气的术法,要么该留在厢房内,要么就跟着她过来此。
她恍然进入这里时,就屏息试着探了探穷书生气息,人不在此。
这什么‘清影草’?
姜笺被穷书生嘶吼她名字,牵了一部分思绪,她要这长工还有用处,决不能让人死了,但也还没到抛下近在咫尺的真相,转头就去找人的地步,她既站在这里,便要弄个清楚。
速速解决才是上策。
找到姜大夫,可知穷书生身置何处。
“姜笺不知,姜大夫还要躲藏多久?”她缓缓走着,手中灯前后摇摆,与她膝盖处碰撞声听着闷闷的。
忽而放松长缓的“哈哈”声,萦绕在她耳畔,她眉心动了动,果然是姜大夫。
居然真如她跟穷书生那般猜测。
“或许我该唤你一声颂安神君。”声音缓缓,十分笃定道。
姜笺站在原地,手中拎着的灯盏蓝光幽幽,照着不远处那团似云凝聚的雾气,逐渐化成一个人影轮廓,只见这人手中提着一盏燃着白蜡烛的白纸糊着的灯。
即便其内烛火微微泛黄,也会被白纸糊着的灯罩遮盖着,让人观斑白色。
“哦~。”姜笺变出张桌子跟圆杌,她将灯盏一放,自个儿也坐在圆杌上,意味深长一声,“姜大夫有话直说了,不如再说说,诱本神君来此,所谓何?”她说话调调,既不似对穷书生那般清甜,也不似瞻生魂那般清寒,毕竟眼前人真的是她爹娘所认识的故人,多了些许尊敬。
她几次三番试探,人一次两次上钩,上一次便是她和穷书生一同前去药铺抓药那会儿,她借衣裙,拉人上钩。
如今鱼儿上钩,证实她言,她自也没隐瞒必要。
姜叙看着坐在他不远处的神君,微微一瞥身侧,他便知是让他也坐下说,待他走近后,此人手中那盏白纸糊灯放在桌面上,纸灯落下声不似‘清影灯’那般沉闷,褶皱瘪下声脆脆的,十分罕见的时,蜡烛灯芯竟没烧着这层白纸,而是两者都相安无事。
他抬手欲施法变壶茶水出来,慢慢说道,术法还没起手呢,便被挡了回去。
“喝茶就不必了,姜大夫可言快些,本神君还有事。”
姜叙悬在空中的手,被迫放下。
既然开门见山的,他便也不含蓄弄词了。
“多年前,老夫家中被一群修仙者的人团团围着,他们言辞凿凿,非要老夫家中爹娘交出医术秘诀,那是老夫爹娘呕心沥血,步步经验所得心经,怎能轻传外人。”
起先姜叙还能平静地说,时隔多年,他数不清地想起此事,早已心生麻木,何曾想头一次与人交谈,他还会愤愤。
那是一个月如银盘,阖家欢乐的中秋夜晚,他那会儿年芳二十,如今早已十五余载过去,一切了然记在他心中,并非一句物是人非就可开脱。
“人多势众,何况他们术法高深,我虽自幼自学术法,勉勉强强只能算是个散修,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老夫爹娘为护老夫而死。”姜叙诉起往事,无奈皱着眉笑了笑,他亲眼看着爹娘为护他而死。
就算是现在的他,也无法释怀。
他抬起胳膊,用袖口拭过泪水,接着道:“是神君双亲出手相救,准确来说那会儿神君娘亲怀着你,不宜施法,是神君爹爹用术法救了濒死的我。”
那会儿姜叙极近死亡,他几乎已经快要跟上自个爹娘的步伐了,却被一股力量拉了回来,睁眼时,带着黑色面纱的一男一女救了他,那时他并不知救命恩人就是眼前颂安神君爹娘。
那女子眼睛极亮,像有星星,男子眼中只女子一人,二人一看便知琴瑟和鸣夫妻,外出办事,深夜而归,见他家出事,才出手相救的。
之后二人照顾了他些时日,都没卸下黑色面纱,将他救起,给他输了灵力,留了银钱与信件,就离去了。
信件上写着:人只有活着,才能为今日之事寻个所以然。
信尾留名:雪月派掌门二人,姜月晴,雪有离。
他竟不知五派何时成了六派,他对雪月派是心存感激的,正是这封信件,给了他莫大鼓舞。
雪月派掌门留有书信,应该是为来日他可有处居所所虑,但他没去,怕来日会连累他人,选择独自修习术法,到如今依然是个半仙水准。
他本想将当年事查个水落石出后,高高兴兴去雪月派报喜的,结果被告知雪月派成了废墟一片,罪魁祸首竟然是两位恩人那位飞升神君位的女儿。
他为父母灭了仇家,便续了姜姓。
他不知真相是什么,但是他绝对不信恩人之女会是凶手!
一个让六界知晓六界之外还有第七界的奇女子会是凶手!
简直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
姜间也不知何时回的陆府厢房,只静静坐在圆杌上,身侧的穷书生正趴在桌面睡着。
屋外风雨潇潇,刮到窗柩格子上的雨声宛如黄豆洒落在青石地上,杂乱无章,屋内烛影摇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却照不暖她含泪的视线,和她嘴角噙着的苦涩的笑。
她此刻就像一块寒冷的冰漂浮在海上,没有支撑点,任凭骤雨落下,这块冰依旧漂浮在海平面,没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