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凌如愿见到了庄珩,在一家僻静的茶楼雅阁。
“世子殿下,我要见侯爷。”这是柳凌被带进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庄珩懒散地歪在坐塌上,一只脚搭在榻便轻轻晃着,没一点大家公子的稳重。他眼睛也没抬,接过小厮递来的茶盏,抿了口,怔愣片刻,一口茶吐到地上:“糊涂东西!这是什么腌臜阿物,也敢给我喝!”
小厮忙将茶盏接了带出去,叫了茶楼管事来问话,骂他们为何不将最好的茶端来,只管拿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来敷衍,小心拆了他们这里。
门外之人好言应诺,一阵脚步声后,小厮重新端进来一个白瓷盏,称是茶楼首席公孙娘子亲制的“龙团胜雪”。
庄珩不紧不慢收了手中的折扇,放在一旁榻几上,就小厮手中看了眼,茶色合乎眼缘,方接过尝了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半日,他方气定神闲地从茶盏上抬起眼眸,眼白翻动,斜斜扫了下站在当地的柳凌:“你要见侯爷?你以为侯爷是那菜市口的牌楼,谁相见就能见?”
“柳某,有侯爷在找的东西?”柳凌一改平日唯唯诺诺的模样,腰板挺直,说话底气都足了。
“侯爷在找的东西?”庄珩盯着茶盏,摇摇头,觉得茶汤浓了,“侯爷都没找到,却被你一只三根毛的野凤凰给找到了?”
柳凌摇摇头,并不以为意,向前一步:“世子既答应见我,现下又这般酸言酸语、急着赶我走,难道世子不想知道,侯爷在找什么吗?”
庄珩抬眼看了下柳凌,那柳凌却拿腔作势地并不急于道出,而是看了看房中其他人。
一旁的护卫不乐意了,呵斥道:“怎么!你还想让世子殿下屏退左右?难道有什么话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讲?”
柳凌也不恼,抬脸看着块头大得能装进去两个他的护卫,鼻中冷哼一声:“抱歉,有些话,确实就拿不到台面上讲。”
庄珩出乎意料地清了场,房内只他与柳凌二人。
说实话,他有时也不知道自己父亲究竟在忙些什么,动不动就出门了,没次出门都会将自己关在府中,更是派府中身手最好的护卫看着。自己又不是三岁孩童,哪里就至于如此看管起来。
学里还亲自去请了长假,让自己连学堂都可以不去了。不去读书,庄珩自然是高兴的,背书、作文,还要策论,每天逼得他牙痒痒,一个月下来不知要咬坏多少杆笔头。可不能出门闲逛,真真是把人憋得难受。
不过庄珩也从身边小厮带来的信息中,拼凑了个大概。庄侯在老侯爷去世后,政治胸襟渐显,与那来淇州督办长堤之事的柳熙之,分事彦王与攸王两个阵营。庄侯每日去京中自然也是与彦王有关,不过近日出院门的时间越来越多,对当年御厨墨氏之事也开始上心。
庄侯不仅时不时派人去邶州暗查,更是铆足了劲儿地搜寻墨氏传世之菜。整个邶州墨氏都一把火烧成灰烬,不知寻到这墨氏菜系又有何用。
有一点可以确定,庄侯或者说庄侯背后的彦王,对当年墨氏之事很是上心。只是不清楚是敌对立场,还是同一战线。但现在满淇州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都说自己家得过墨氏真传,连尘端食肆这种向来清高的食肆,也难免留俗地卷入其中。
墨同尘这人虽说着实让人讨厌,死一百次也不足惜。可现在他抱紧了颜端这个大腿,动墨同尘,就是动颜端。他不能让颜端有事。
庄珩有自己的私心,且这私心,只关乎颜端。任何不利于颜端的事情,庄珩都会将其掐灭在火星燃起之时。
在庄珩这种世家弟子眼中,柳凌不过是个蝼蚁般的存在,若不是柳凌自己往颜端身边凑,跟本入不了自己的眼睛。他佯装咳嗽一声,带着三分不耐烦对柳凌扬下下巴,意思是有什么话,快些说。
柳凌扫了一遍关上的门窗,从自己半新不旧的衣衫内袋中,掏出那半册带血的墨氏食谱。
“这,便是侯爷在寻之物。”
庄珩仍歪在榻上,他以为柳凌能拿出什么稀世珍宝,打眼看去不过几页烂纸,心中便没了兴趣,不屑地道:“这是什么?”
“这是邶州墨氏的半册食谱。也是柳某投奔庄侯的投名状!”柳凌说得言辞恳切,“我有凌云志,奈何身在燕雀巢。侯爷乃人间鲲鹏,人人都想辅佐亲近,柳某自也一样,眼下既得了这千载难寻的机会,所以想搭借侯爷这羽下清风。好风凭借力,一起上青云!”
庄珩最讨厌学中那帮仕子匡扶社稷的假大空抱负,眼前竟又送上门一位,语气中不无讥讽:“看不出你还有这般志向和心胸。”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那半册食谱,乌糟糟一团,红黄褐混杂,还有些嫌弃。不过听闻是墨氏食谱,不管真假,他还是想看一看,便漫不经心地道:“世上没有白拿的道理。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做庄侯的幕僚。”柳凌眼神坚决,这话像是深思熟虑过许久,只等时机适合时说出。
这个答案委实出乎庄珩的意料:“幕僚,就这么简单?”
庄珩想起府中那几个门人清客,全是些沽名钓誉之徒,要么只会哄着父亲开心,再不就是天天密谋什么霸业,撺掇着父亲摇旗站队。祖父在世时,他们还算安分,现下像熬出了头,整日跟斗鸡似地一天天抖毛拍翅、花招奇出。而这瘦得像纸糊的似的柳凌,竟然想与他们为伍。
庄珩刚想摇头,转念一想又觉蹊跷,“不对。你不是姓柳吗,柳熙之这现成的关系你不攀,怎么选投我们侯府?”
“世子说到了问题的关键。我既然舍近求远,自然是权衡量过利弊之后的选择。实不相瞒,这本食谱交给侯爷,比交给柳熙之更有价值。柳某我获得的益处也更大。”
“可你只想做个幕僚。”庄珩挑了下眉。
“是。起势前的幕僚,鞍前马后尽忠,得势后想来也会有不错的功名前景,不是么?求世子代为引荐!”
柳凌向前一步,撩起衣角,郑重一个礼行下去。无人察觉处,一抹诡异的笑挂上柳凌嘴角。
“停停停!你这头先别磕,我可还没说答应你!”庄珩见状快速闪到一旁,将信将疑地指着他带来的食谱,“你说这是你的投名状,在我看不来不过几张破烂不堪的纸页,到底有何用处?”
“想必世子知道侯爷支持彦王,而彦王最强的劲敌是攸王。”柳凌讪讪起身,整理下衣角,不紧不慢道:“攸王俊朗有为,盛名极好,加上淇州长桥等一系列利国利民的项目,更是深得民心,颂扬声一片。恩宠也越来越盛。此时彦王自然是急了。不然也不会‘伤了脚’在府内卧病。”
庄珩坐回榻上,端起方才那盏茶,一口下去,沉滞涩重,并没有打断柳凌的话。
柳凌继续说下去:“蛇打七寸,且要一招致命。不然丧命的便会是自己。而这‘七寸’应该就是横在圣上心中的那根刺——先太子之死。攸王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对外宣扬自己所患之病与当年先太子殒命时情形类似。”
这茶确实苦涩难咽,庄珩还是又喝了一口。他真的要对眼前这个满脸写着精明的书生刮目相看了。
“圣上多疑,疑罪从有。先太子殒命若能与攸王扯上关系,或者说与攸王得力幕僚扯上关系,世子觉得,有了这记猛药,攸王是否还能盛宠不衰?”柳凌将食谱那在手中晃了晃,“这便是这副药的药引子——御厨墨氏食谱。”
“哦,这药引子如何用?”茶汤太苦,让庄珩觉得此时那记猛药灌进了自己口中。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罪名,不管是真是假,大家一起坐实,就算大功告成。”柳凌越说眸底越黯沉,像深陷地狱的两个黑团,“先太子在世时御厨墨氏还在任。但先太子去世没多久,那墨氏老爷子就急着告老还乡了。五年前京中有传闻先太子死于非命,而传闻刚起来,御厨墨氏满门全部死于非命。一件事能对上,是巧合;件件事都能对上,还会是巧合么?”
柳凌的高谈阔论在房间内来回激荡,听得庄珩有些胆寒。庄珩看着越说越兴奋的柳凌,只觉此人周身散发着阴森森的气息,三伏天仍能让人心中一凛。
“我们就拿着这墨氏食谱,找几个太医鉴定合计一番,认定当年先太子之死就是因为当年御厨墨氏在饮食中动了手脚。至于指使者么,编些童谣儿歌,先在民间传唱一番,再传至京中,将攸王殿下与此事的关系在悠悠众口中锁死,这件事就算成了大半。”
“柳凌,你是疯魔了么?天桥底下说书的都不敢这么瞎编!这么异想天开的毒计也亏你想得出!这样下来,事情若是成了,攸王失宠、柳熙之谋划告破、颜端和墨同尘也要一起陪葬……这事若成不了,稍有不慎,我庄侯府也可能瞬间倾覆!”
“所以庄侯府需要我这样的幕僚来细细谋划。无毒不丈夫。想来侯爷和世子殿下绝不会妇人之仁。”
房间内一篇静谧,庄珩看着混沌的光束从桌案向自己脚下缓缓逼来,他从未觉得自己心头如此堵。
半日,庄珩深吸一口气:“最后一个问题,这么重要的食谱,你从何得来的?”
柳凌笑着摇摇头:“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如何得来的,不重要。”
庄珩见对方大有孤注一掷的意味,心中疑团愈甚:“听闻颜端死了个要紧的小厮,那院子里便空了。这个时候,你却带着这么重要的东西投奔我?”
恍然大悟的庄珩拍拍手,一时智商上了线,若有所思指着柳凌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你知道我讨厌墨同尘,恨不能将其按入地狱而后快,所以选择来投奔我。若我接了你的这个所谓投名状,不仅可以帮你挡住墨同尘,而且通过我这个跳板,还可以攀上侯府,可谓一石二鸟,妙哉妙哉!”
窗外一道暗光隔着并不明朗的窗扇透进来,将柳凌的脸隐藏在暗影下。他低着头,没有作声。
“侯府这一步棋,你方才讲的很详细,我脑子再不灵光也听懂了。可墨同尘这里,我就不明白了。”
“……有什么不明白?”提到墨同尘,柳凌原地挪动了两下。
庄珩慢悠悠满屋踱起步子,时不时伸手点点自己眉心,煞有介事地边思考边盯着柳凌上下打量:“你素来与墨同尘交好,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那种。现在竟然要躲着他……那只有一种可能——你做了对不起墨同尘的事!”
*幕僚,在古代称将军幕府中参谋、书记等,后泛指文武官署中佐助人员(一般指有官职的)。
由于设于幄幕中,所以又叫“幕府”,而统帅左右的僚属,也因之被称为“幕僚”、“幕职”。幕僚种类繁多,有相当于近代参谋长、统帅司令部工作的“长史”;有参议军机,帮助指挥军事行动的“参军”;有类似近代副官、秘书,管理文书及各类档案的“主簿”、“记室”,等等。
释义来源:shanyu.baidu/zici/s?wd=幕僚&query=幕僚&srcid=28232&from=kg0#cishumean
*成为知名幕府幕僚,有时更容易建功立业。
比如曾国藩的幕府,被称为“神州第一幕府”,从中走出来权臣、重臣无数。知名幕僚,就有李鸿章和左宗棠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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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