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问出的话,真的可以收回么?
已经做过的事,真的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么?
但颜端的话,就这样静静地消散在了此时郊野的夜风中。
月影西斜,草地上的墨同尘,麻木地躺在那里,如一潭死水。
夜风吹冷月光,也吹上墨同尘的衣角。草丛中雾气越发浓重,冷意从四周围拢过来,将那人留在他身上的温存痕迹,一点点侵蚀殆尽。
最后一颗萤火虫,闪着荧亮的光,划过他面前,滞空停顿片刻又飘忽飞走,不知去向。眼眶中噙住的一汪泪,被轻轻照亮,倏忽又暗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墨同尘收回了神。斗篷边缘之外,那没被压平的青草,举着薄如细刃的叶片,正等着月辉的回应和照射,一派生机勃勃。他冷笑一声,草叶尚且有情,奈何人却无情。
月亮像是铁了心,任凭草丛如何摇曳,月辉清冷如旧,扰不起半分波澜。
不得不说,人是贪心的。墨同尘歪过头去,在月色阴影中,懊恼的恨意和自嘲弄之情浮上眸底。
未相遇时,以为能各自活在这世上,已是此生至幸。后来见着了人,再三权衡,以为可以做到不亲不扰,但等音容相貌切切实实摆在眼前,不由得又动了再靠近一些的心思。
现在慢慢与对方的生活有了交集,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相安无事下去,不也是不错的选择么?
话虽如此,但得了一,怎能不盼着二。
面对从前亲密无间的枕边人,现下却只能囿于当前身份,止步于日常寒暄叙礼。墨同尘怎会甘心?
他不满足于只做他的普通食客;他不满足近在咫尺却还要藏起内心情感;他不满足,人已在身侧,却还要隐忍克制……
今夜,许是累了,墨同尘拦在心中的那条理智,被轻而易举攻破。他不想再忍,他想邀他一同发疯……
一声“墨公子”,将墨同尘拉回现实。
或许今天操之过急了。
那人背对自己立于月下,如一尊柔和的石刻雕像。
墨同尘缓缓坐起身,衣衫窸窣声似乎惊扰了雕像,他恍惚觉得那人要转身回头、走过来……
是错觉。那人仍立在那里,岿然如石。墨同尘摇摇头,心中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
所有的力气和情致,都在方才的半截工程中消失殆尽。此时的墨同尘明显有些力不能支,他强撑着抬起手,从散落身上的衣衫中翻找着衣襟、领口、扣绳。
墨同尘将衣衫贴身穿上,理去衣襟褶皱。一手按住平整裹至腰间的衣服,一手凭着惯性将扣结按在指腹。
指腹用力,抵进另一端的扣绳就可以了。可手指微抖,今日这扣结又像专门来与墨同尘作对,怎么都穿不进,一次、两次、到第五次用力,穿过一半的扣结还是从扣绳中滑落了。
带着沮丧,墨同尘心中的那股怨气,终于吐了出来。手上却较起劲,双手擒住腰间扣结和扣绳,摆出不死不休的架势。
正撕扯着,一团影子罩下,修长有力的手指从墨同尘微凉的指缝间找到“罪魁祸首”,接过扣结,然后停在那里,他在等墨同尘的反应。
墨同尘会意,可方才那股火还没散。凭什么你说开始就开始,你想结束就戛然而止,你要帮忙来系绳扣,我就非要答应么!
双方僵持在月下,空气凝重得连一旁的草丛碎影都凝固了。
颜端垂眸跪蹲在墨同尘身侧,双腿蜷起,形成的空间将墨同尘半围半抱地挡在其中。
墨同尘抬眸看着眼前人。对方动也不动,保持着蹲跪姿势,眼眸都没抬一下,眉宇间月辉更是凉淡如霜。
堵在胸中的半口气随着胸口起伏缓缓吐出,墨同尘还是收回了手,将腰间那一方天地交与对方。
墨同尘身体清瘦,衣衫飘软坍坍垂坠在身上,腰间更甚。颜端控制着力度,尽量避开触碰到对方,利落地将绳扣系好。墨同尘身侧的衣褶也随着他手指所经之处,变得平整熨帖。
作为一个自律到严苛之人,在处理与他人的距离时向来高筑盾墙。方才那番“胡来”,已是颜端五年来做过最任性之事。
虽然及时悬崖勒马,虽然没走到最后一步……
颜端将最后一个绳扣,稳妥系好。心中已有了盘算。若墨同尘提出任何要求,自己是会负责的。
可若墨同尘什么也不提出呢?
若对方只是一时兴起,只是单纯想寻个乐子呢、根本不在乎对方是谁?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而自己只是恰好出现……
颜端的心一点点下坠,周身全然麻木。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头浮动:哪怕对方只是想逢场作戏、单纯寻欢作乐一番,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奉陪。
颜端,心猛地抽搐一下。他听见了自己的答案。是的,哪怕对方只是想**一番,提裾两不相认,自己……自己竟然也是愿意的。
系绦绳的手抖了一下,同心绾结歪了。
月凉如水,冰水。颜端顿了顿,刚刚系上的束带绦绳,随着手指力度,慢慢散开。理好的衣襟陡然垂坠。跟着一起坠落的,还有颜端的心跳。以及墨同尘的呼吸。
衣襟下墨同尘的胸膛,也陡然停止了起伏。
颜端你究竟在期待什么?对方从始至终,从来没应自己的问题。不否认,就是默认……默认自己只是一个替身。
丁香色丝绦,齐齐整整系回腰间,颜端将流苏一并理好,不给对方说“不”的时机,直接斗篷一裹,将人从草地抱起。
怀中人闭了眼,眉头微蹙,纤长睫羽挂上月辉,在白皙如瓷的脸颊上投下茸茸浅浅的影子。
颜端收回目光,调整呼吸,踩着脚下的影子,继续往回走。
脚下步子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一团云朵、一场清梦,力气大些便散了,走得快些就醒了。
*
那夜,颜端将墨同尘送至榻上。但直到他离开,墨同尘也没睁眼看他一看。
接下来的日子,颜端没再来过。
墨同尘也将心思放回学业,没再踏入食肆半步。
夏风吹丰檐间雏燕羽翼,也将近年来朝堂纷争风云,吹进了学堂。
随着那位柳熙之先生在淇州巡查的时日越久,大家对朝中动向议论也越来越多。几位皇子的情况,墨同尘也了解了个大概。
朝中最为得宠的是皇二子彦王。身高九尺,体强魄健,平生最喜欢东征西战。曾屡放豪言,只有开疆拓土、收蛮夷、征不臣,方是血性男儿所为!就是这样一位武将般的皇子,却是深得圣心,朝中明里暗里拥护的也大有人在。
另一位与之旗鼓相当的是攸王。攸王行事低调得多,也务实得多。据说母妃来自民间,深懂百姓疾苦,所以许多不能一时显功、或者无功的事情,是要利国利民,他也都会默默去做。比如这次淇水江湾的长桥,攸王府私下出了不少银子。因其务实沉稳,是位治国之才,自是也有一批拥趸。
早年太子去世后,朝中原是有几派势力在较劲,不过到后面,渐渐露脸的只有彦王和攸王了。
这日下学,墨同尘照例和柳凌一起回来。
可能方才学中的探讨还未尽兴,柳凌见四下并无旁人,便摇着折扇边走边发表他的见解:“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但彦王好大喜功,将来若即位恐有穷兵黩武之嫌。至于攸王……近日来淇州巡查的这位熙之先生,似乎在政见上与攸王更为契合,将来八成站攸王。”
“柳兄慎言。”墨同尘拉了拉柳凌衣袖,正色道,“立储向来是朝堂大事,一不小心还会演变成党派之争。你我人微言轻,万不可卷入其中。这话私下说说无妨,若不慎被有心人听了去,进不去秋闱考场的门都算小事,说不定还有其他之忧。”
“是我失言了。多谢墨兄提醒。”柳凌忙收了折扇,又四下看了看。
“你我读圣贤书,将来食百姓俸,参事议政是分内事,只是具体到两位王爷……局势未明,当下还是慎言为妙。”
墨同尘还要继续说,忽然柳凌用力扯住他的袖子,神色慌张地使眼色,声音压到极低:“同尘,同尘!”
墨同尘不明就里,顺着柳凌的视线往后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两个小厮看过来,看样子有些功夫在身上,但始终不远不近跟着:“你说后面那两个人?”
“……别回头!”柳凌扯过墨同尘,“我们赶紧回去,假装没发现他们,别打草惊蛇。”
“你说他们呀,无妨,乌鸫认识!”墨同尘拍拍柳凌,又转头笑着看向乌鸫,“怎么除了你,竟然还另加了两个人!你们东家是怕我还不上钱,一时跑了不成?”
“公子说笑了。还不是因为上次庄小世子来闹了一次么。”乌鸫挠挠头,“我们公子怕再生事端,才让他们也来照应些。又担心人多惹公子心烦,他们只远远跟着。若公子觉得碍眼,我让他们再远些?”
墨同尘不置可否。柳凌听闻是颜端派来保护他们的,倒是大大松了口气,“许久不见你们家颜公子了,他最近忙什么呢?”
乌鸫并不是很喜欢柳凌,语气懒懒的:“我们东家自然是忙食肆的事。不然呢?也同柳公子一般,每日缠着墨公子说这说那的么?”
阿禾听出语气中的不对劲:“乌鸫,你今天吃什么了,火气怎么这样大!我看柳公子同我家公子谈文论墨的就很好。这叫……相敬如宾。总好过你们东家忽冷忽热、整日摆出一副冷鱼脸,看得人心里发毛!”
相敬如宾?!
墨同尘忙扯住阿禾让他闭嘴,不要不知哪里听来个词,就随便乱用。
几人正闲话着往回走,迎面远远跑来一个小厮,乌鸫眼尖腿快,先迎上去,却听对方说:“东家被人打伤了!”
“谁伤了?伤了哪?”离得远,墨同尘没听太清,看对方表情便觉是不好的事,忙紧走几步,抓住那小厮。
“我们东家……熙之先生的侍卫,俩人打了起来。然后……东家哇哇吐血!”那小厮说得乱七八糟,但意思到了。
墨同尘闻言,脸都白了,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好在阿禾扶得及时。
稍稍缓过神,墨同尘也顾不得细问,便疯了似地往食肆冲去。
柳凌心下好生奇怪,墨同尘向来行事沉稳,何时如此慌张过。而且……他什么时候可以跑这么快了?
跟不上墨同尘,柳凌索性在后面拉着那小厮了解情况。
说是午后那熙之先生派人来食肆议事。议事就议事,不能派个斯文人来么?话还没说几句,那来人就动起手了。
“你们颜公子还会功夫?”柳凌眼神耐人寻味。
小厮也着急回去,一边小跑起来:“我们东家是会点拳脚,可对方……能随侍熙之先生左右的,武功自然一等一,而且还是攸王亲赐的一等侍卫。我们东家……哪扛得住?”
*
扛不住的颜端,此时正躺在床榻之上。
他这伤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郎中正一边处理胳膊上的伤口,一边连连摇头,劝告他年轻人最忌气盛,凡事忍让三分又如何。
“哐啷啷——”阁间房门被重重推开,随着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墨同尘闯进来,许是太过着急,险些将落地屏风撞倒。
“人呢……如何了?”墨同尘额角细发被汗浸湿,声音因害怕而变得极低,只剩颤颤的气音,死抓着拦住他去路的小厮,一心要冲到颜端床榻,“让我看一眼,就一眼……”
透过床帏缝隙,颜端看着外面的情形,墨同尘那焦急又紧张的模样映入眼眸,他竟然觉得十分有趣。
不知何时郎中已从榻旁离开,再看时却见墨同尘已越过小厮朝自己这边走来。颜端心下一惊,眼珠微转了转,忙朝里侧过头去,闭了眼。
还不忘悄悄将伤口用力挣开。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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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