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虽不理解小姐买下孩童的用意,但小姐买下了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更何况她看不惯那些有点小权就草菅人命的小人。
修竹不屑地看着对方:“卖身契送到荣国公府。”
为首的捡起地上的银子,几个人左右会意,没人愿意得罪权贵,能拿银子办完的事,他们可不想吃板子,于是原路退出巷子。
上一世出闺前解韫就极少出门,更别说出闺后在宫里待久了,京城的九衢三市她早已认不清,侧头问:“修竹,怀苏园是哪里?”
修竹道:“城北的怀苏园,半月前才开张的戏园子,请的都是有名的戏角,听说那里的位子千金难买,一座难求,就连高姨娘去请来府上唱都没能请来。”
高姨娘喜听戏,只是官家妇女出行多受限,平日里多是请戏班到府上唱,极少会亲自到戏园听,解韫对戏的兴趣不大,但自小在高姨娘身边耳濡目染,也算是耳熟能详。
修竹问:“小姐,要去看看吗?”
说着,就勾起了解韫的兴致,她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去戏园看过戏了。正准备要答应,被她忽视的脚边的小孩扯了扯解韫,张了张嘴发出“啊——啊——”的声音。
解韫不明所以,直到听到长声的“咕——”从小孩的肚子里传出,才知道他这是饿了。
“你有名字吗?”解韫蹲下与小孩平视,他眨巴眨巴眼,水汪汪地抬头望着解韫,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
像这样的孩童在戏园比比皆是,他们大多都被卖到戏园做下人,大多非聋即哑,地位卑贱没有名字。那些宁死不屈从戏园里逃出的要么被捉回去打到服帖,要么饥寒交迫冻死在大雪天的街头,像今天能被解韫卖下属实是撞大运。
修竹也蹲下观察着:“小姐,咱莫不是买到个哑的。”
解韫想了想,小孩一直都没说话,只会“呀啊”的叫,虽不排除他是不是受了惊吓,但也有可能真是个哑的。
她败下阵来,人是自己脑子一热说要买的,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拍拍衣裙起身,对修竹吩咐道:“修竹,先带他去换身行头吧。”
修竹虽可怜这孩子,但看着满是尘土、脏得发黑的粗布,纵使千般万般不愿意,还是拉起小孩被冻得红肿的手。
孩童受惊手往后缩,拼命往解韫身侧去,却反被修竹握更紧,修竹道:“怕什么,你是小姐买下的,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好似听懂了修竹的话,瞥了眼解韫的眼色,见她没说什么,便也放下心中的戒备,任由修竹拉着自己走出巷子。
解韫出了巷口,天上云卷云舒,天光乍泄,她想到了什么,扭头道:“对了,你要是没有名字的话,今后就叫碧云吧。”
修竹道:“小姐,还看不出来是男孩女孩呢?”
“男孩叫碧云怎么了?”
小孩轻轻一笑,低声重复:“碧……云……”他喜欢这个名字。
修竹吃惊:“原来你会说话啊。”碧云听到修竹的话,立马捂住嘴。
瞧着他的动作,解韫倒觉得有些好笑:“都说了不会吃了你,怕什么,走吧。”
碧云回想起这一天,只觉解韫好似天仙下凡,应是爹娘在天上诚心诚意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天梯换来的恩赐。
风雨楼座落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八街十巷的交汇处,在楼上,能望见整个京城的美景。夜里歌舞升平,烛火交映,是美酒与美人的天下,白日里,正堂中有供人唱戏的歌舞台,来自各地的伶人聚于堂中使尽浑身解数,等待着哪家达官显贵的垂青。
当然物以稀为贵,风雨楼的戏台不是谁都有资格登的,自风雨楼易主之后,便立下了一个规矩,若是谁人能在风雨楼中演上一出好戏,重重百赏,这便传出“琼楼一出戏,石头变孔方”,点戏也变相成为京城权贵的象征。
今天风雨楼堂中,唱的是《千忠戮》。
解韫定了定神,走进风雨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楼中的布局。旁人不知道的是,作为京城最热闹的酒楼,风雨楼同时也是南朝最大的情报网。
她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能找出这张情报网背后的主人。
楼中的热气传出门外,在门口揽客的小二迎了上来:“小姐,来点什么?”
解韫本就生得出众,不施粉黛,明眸皓齿,杏眼朱唇,螓首蛾眉,眉间带英气,梳好的朝云髻上斜簪梅花簪,不知什么动物的白毛领围于脖上,云母色长衫上绣得惟妙惟肖的梅花暗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素雅不失大体。
解韫朝小二微微一笑,在寒冬之中如沐春风,小二愣了神。
京城之中花容月貌的小姐夫人他见过不少,但小二想,说这位小姐是从画中来的天上仙女都不为过。
修竹见小二不为所动,观了眼李韫的神情,不满出声道:“我家小姐喜静,小二,找个看戏的好位置。”接着从袖里掏出两枚铜钱丢给小二。
小二闻声才知方才的失态,“得嘞,小姐里面请!”
“还有,带他下去洗洗。”修竹又从袖口掏出几个铜币丢给小二,把脏兮兮的碧云推到小二手中。
碧云死死拽着修竹的下裙,生怕修竹又把他卖给酒楼,任凭修竹怎么拉都不肯松手。
解韫见状开口道:“修竹,你陪他一起去。”
修竹无奈,低头对碧云说:“我和你一起去行了吧?”听到她这么说,碧云的手放松一瞬,抬头望着修竹的眼睛,而后又攥紧。
小二领解韫主仆三人来到三楼的一间包厢内,撤走厢里的屏风正见堂中的伶人在唱戏,屋后的外窗打开,便能俯视半个京城。
商铺鳞次栉比紧密排列,一家挨着一家,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解韫倚在窗边,望着风雨楼对街正对的巷口出了神,仿佛又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
这一刻周遭的事物都在一瞬间凝滞,然后永远沉淀在奔走的时间长河里。不论世事如何变迁,不论王朝是否沉伦,这个巷口曾经发生的事,每一幕的细节都会永远纂刻在她的记忆里,恒古不变。
解韫收回目光,坐回到能看戏的位置:“修竹,去把小二叫过来。”
“小姐,请问有什么吩咐?”
“你们这里能点戏吗?”
“能的小姐。”
“我要现在就唱。”
风雨楼自开业以来就有一项规定,到店消费的客人,凡是消费到达一定标准,都可以点上一出戏,楼下唱着的《千忠戮》正是上一位客人点的,现在还没唱完,如果要加戏,只能是往后排队,向来没有插队这一说,甭管你是哪位高官贵族。
小二有些为难,擦擦额头解释道:“小姐,这……小姐怕是还不了解小店的规矩……”
听说之前有的达官显贵不服风雨楼的规矩,强行点戏插队,在酒楼闹了一场,当夜与主人见上一面,第二日便会见到那个高官提着求和礼到风雨楼赔罪,但偏有人不信邪,非要去试试,无一例外都是同样的后果。此后便再也无人敢在风雨楼插戏。
解韫脸上没有一丝慌张,平静地说:“我知道,我了解。”
小二愣住,他没明白解韫这闹的是哪一出,但是这位小姐一看就非富即贵,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作为下人他得罪不得,也无权过问,“小姐,那您请稍等,小人这就去请示掌柜的。”说着轻手轻脚地退出雅间。
修竹不解她家小姐为何要这样:“小姐,咱为啥非要听这一出戏。”
“你懂什么,这叫引蛇出洞。”解韫咬了一口刚端上来的酥饼,还冒着热气。烤得刚好,外酥里嫩。
她总感觉有道视线一直望着自己,转眼瞧见碧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酥饼,眼冒金光,吞咽着口水。她才想起他一直都还没吃东西,于是把那碟酥饼递到碧云眼前,示意他吃。
碧云早就饿得眼冒金星,已经顾不得旁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那碟酥饼扫个干净,狼吞虎咽,两腮被撑出两个球,但好似还不够,眼巴巴的望着解韫,她接着又叫了一几碟点心。
两大就这么看着一小,又干完了两碟酥饼。
不一会儿,小二上来了:“小姐,掌柜的来了。”而他身后正跟着一位青衣男子。
解韫低头问碧云:“吃饱了吗?”碧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把手中的糕点放回碟里。解韫然后对修竹吩咐道:“修竹,你先带他下去沐浴。”
待修竹二人退出雅阁后,解韫才叫掌柜的进门,随后反手将一碟枣花酥打翻在地,话中带怒:“我连点个戏都要看人脸色吗?!”
青衣微眯着眼,躬着腰上来,“不知小店哪里惹着小姐?”
解韫没有正面屿答掌柜的问题,蛮还讲理道:“你就是管事的?”
“正是在下,”掌柜的若无其事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回答,“小人姓周,单名一个字单,是这风雨楼的掌柜,不知小店哪里冲撞了小姐,竞惹得小姐这般生气。”
解韫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掌柜,这让掌柜的有些摸不着头脑,胡搅蛮缠的客人他见多了,听刚刚小二来报,以为今天这位恐怕也是没事找事。解韫单手支着脑袋揉揉太阳穴,拿起茶杯就摔到掌柜的身前,“我……”
剑拔弩张间,修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姐!”修竹从门外钻进来,感受到现场氛围不对,飞快凑到解韫耳边低语,“赵家四小姐前来求见。”
碧云已被她交给伙计带下去沐浴,修竹回到解韫身侧。她带碧云去澡堂准备脱衣时,无论说什么碧云都不让修竹给他更衣,羞红着脸拽紧衣带,直到伙计来把他脸上的灰擦干净,修竹这才发现他是个男孩。
还没等解韫在脑海里搜索是那位赵家四小姐,一妙龄少女就嗖地一下溜进了阁儿,凑到解韫跟前,“解姐姐!今日怎么有兴致到风雨楼来?”
少女看上去正值豆蔻年华,面色红润,身穿鹅黄长裙,两边梳的垂挂髻,桂色发簪点缀尽显俏皮。当她看到屋内的一众人,止住脚步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在?”
掌柜眼睛转了一圈,领着随从往后退了几步给少女让出路,:“小姐,不知小店哪冲撞了您,小人先给您赔个不是,但是风雨楼点戏的规矩不会变,您若实在想听,可先点排戏,排到了再通知您,为表歉意,小店特别赠送枣花酥一份,望小姐您谅解,小的们就不打扰小姐们娱乐了。”说着离开了房间。
解韫刚跑到嘴边要对掌柜说的话又咽回了肚里。在场的人过多,她不好再说什么,此番前来只是想着能见上一见风雨楼的主人,未曾想事与愿违。
门外一众容荣华贵的贵妇小姐闻声而来,她们显然听到掌柜的话,都站在房外,最前的那位在进屋前见到屋内坐着的解韫神色暗了几分,“国公小姐不常出门,怕是不知道这风雨楼的规矩,虽知国公小姐深入浅出不问世俗,但还是温习一下规矩,毕竟出门在外,别给国公府闹了笑话。”
解韫扫视一圈,没一个她面熟的,说话的人,解韫对她也没什么印象,毕竟前一世这个时候的她不爱社交,荣国公府还没落魄到需要靠一个女子来巴结人脉,在场京城的贵妇小姐,解韫唯一还算能说得上话的可能就是赵四小姐。
赵媛是兵部侍郎的第四个女儿,现在的兵部侍郎又是解家一手提拨的人才,虽然解韫和赵媛的交集不多,但也总能在各个宴会上打个照面。
她侧身手支着头,弯眉浅笑:“这位是……”目光投向赵四小姐。
从进门就被晾着的赵媛总算能说上话,笑吟吟道:“解姐姐,这位是户部侍郎乔川茂乔大人长女,乔晴映。”
赵四小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原先只是看到解韫想着上前来打个招呼,如果不是她非要来见见解韫,也不至于让两个结过仇的人相见,忙打圆场,“解姐姐,乔姐姐兴许是方才酒吃多了,有些上头,她……她对你没有恶意的……”
解韫有些无语,这话说出来鬼都要笑话两天。
解韫轻蔑冷笑,神情自若地看着她:“不知乔小姐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从前有甲乙二人分别管着两块田,第一天甲对乙说‘你的苗不行,种不出麦子’,第二天又说‘你家狗不行,抓不住耗子’第三天又说‘你家母鸡不行,孵不出小鸭’,你们知道乙说什么吗?”解韫停顿一下,起身来到乔晴映身边,“乙说,狗拿耗子,真多管闲事。”
乔晴映恼羞成怒:“你!”
碧云在门外露了半个脑袋,解韫瞧见了。她不想再和乔晴映争下去,渔手出海捕鱼,鱼没捕到反倒是收获了一堆无用的水草,换谁都不会有个好心情。见不着想见的人她便也不必留在这了。
解韫朝几个歉了歉身,唇角微勾:“各位,解韫就不奉陪了,玩得尽兴。”
赵媛正想出声挽留,却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默默望着她的背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