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泠不知道自己的话里是哪一句说的不对,只知道晋舒在她说完后愣了很久,然后便又是一杯一杯地灌,任赵泠如何细语劝说,也没有停下。
叹了口气,赵泠索性便陪着晋舒继续喝。
平日里多是她喊晋舒出来陪她,陪她逛逛街,陪她去四处玩儿,难得晋舒需要她陪一回。
推杯换盏间,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剧烈晃动,酒吧里灯光摇曳,晋舒的意识也逐渐模糊了,反应愈加迟钝,好半晌都答不上来赵泠的话。
赵泠无声叹了口气,抽走了她手里的酒杯,也没有多话,直接结了账拉着懵懵懂懂还没能组织出一句问话的晋舒出了酒吧,叫了个代驾。
赵泠喝的不算太多,她自己也是打车来的,车是晋舒的,所以她让代驾把她们先送到了晋舒家。
自己也喝了些的情况下,赵泠还要扶着晋舒进家门,实在是不容易,等把晋舒放到沙发上,赵泠自己也已经精疲力尽地瘫在沙发边。
靠着沙发缓了缓,赵泠隐约听到意识模糊的晋舒嘴里正呢喃着什么。
挨过去,凑近了,赵泠才听见正紧紧抱着抱枕,眉头紧皱的晋舒唇间反复倾吐的字句,是林悦的姓名。
一时间赵泠心绪复杂。她一面比谁都理解晋舒近乎病态地自我封闭和迟钝,一面又清楚地明白这些年林悦忍受了些什么。她们都有自己苦与痛,没办法去评判孰是孰非,只是偶尔赵泠会觉得,也许林悦更可怜些。
如果一开始没有遇见晋舒,没被那份温柔俘获,其实林悦本不必遭受这一切。本就出生在罗马的人,从长相到能力无一缺陷,她理应遇见更好的人。
但是有时赵泠又觉得,于林悦而言,要遇见比晋舒更纯粹的人又太难了。
景盛唯一的继承人,长相和身材又出挑,能力和手腕同辈之中难有人能出其右,无论是冲着她的外貌还是家世,都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地对她献媚讨好,感情里总掺杂有那么些有形无形地利益考量。
但晋舒对她的感情,哪怕从前晋舒自己无法去定性,也从始至终毫无疑问地纯粹,她所有的温柔和所有的好,都与林悦的家世无关,只关乎于她本人。有很多时刻赵泠会觉得,只要是好的东西,晋舒有,林悦需要,那么晋舒就会给她,不计后果和代价。
就像同林悦在一起这件事。当年她们在一起时的社会远没有如今开放,那时候的同性恋在任何地方都是种不可言说的禁忌,是那时一个家庭足以被左邻右舍戳断脊梁骨的耻辱,是那时对一个家庭来说几乎灭顶的灾难。只要孩子是同性恋,那么这个家庭便必定会分崩离析。
这就是她们年轻时的那个时代,一个封闭、幽静、谈同性恋色变的残酷时代。
一路被规训的那么好的晋舒,违背世俗的约定俗成的教条和林悦在一起,对晋舒来说怎么不算义无反顾呢?
被父母知晓后的这么多年,晋舒没有回过几次家,同父母间的关系也始终剑拔弩张。晋母觉得她死不悔改,一早便不管不顾,只当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女儿,始终对她不闻不问。
晋父一贯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封建家长,在他心中晋舒就是她的附属品了必须按照他想要的方式生活,早些年不死心,并没少折腾过晋舒,当年便痛打了晋舒一场,后来更是三番五次强迫晋舒回家相亲,再找个男人结婚,甚至到晋舒那个有名无实的前夫公司里去大闹一场,要求他和晋舒复婚,不知让晋舒有多难堪,好长一段时间里都身心俱疲。在后来渐长的岁月里,晋父才逐渐消停。
而邻里那些指责、鄙夷、轻蔑和侮辱的话语,不切实落在耳里,就没有人能感同身受,一切遭遇发生的时刻,远比陈述时来得更可怕,更直击人心。
晋舒曾经无数次直面这一切,但从未在林悦面前有过只言片语。
林悦其实也并没好到哪儿去,在晋舒离婚那年同她在一起,是一件太需要勇气的事了。向彼此诠释在一起的原因很容易,无非关乎于爱。可落在世人眼里不同,世人看见的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女大学生和一个刚刚离异的妇女相恋,离异的那一方甚至还带了两个四岁的孩子。这多么荒谬。
她们的爱从一开始就是不为世人所容的,但她们都选择跨越世俗的眼光在一起。所以赵泠一直觉得,她们之间无所谓谁爱得多一点,谁爱得少一点。她们其实都很爱彼此,而唯一的区别是,她们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又敢不敢承认自己的爱。
所以赵泠没法去评判她们,她们各自都有不曾直言诉说过的付出,也都有在这段曲折的路中各自的过失。
赵泠看着蜷缩在沙发上,又抱着抱枕无声流泪的晋舒,去打了盆温水,又在主卧拿了毛巾,替卸了妆,又擦了擦脸和手。
因为没力气再抱晋舒进卧室了,所以赵泠最后找了条薄毯盖在晋舒身上,收拾好东西悄然离开了。
走出门后赵泠在晚风里瑟缩了下,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实在太晚了,这里离她家的距离也相当远,而且车还不是一般的不好打。
犹豫了好半晌她才叹口气,沿着记忆里的路,因为头有些晕,还是扶着墙慢慢走到了晋舒家相反方向的一栋相同布局的别墅院子门口,摁响了门铃。
可视化的智能门铃中传来了一道赵泠无比熟悉的女声:“赵泠?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赵泠抿了下唇,被冻得拢拢外套,说:“有点复杂,介意我在你家借个宿吗?”
于是院子门便开了。
穿过院中深幽的小路,赵泠站在门口,正准备敲门时,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暖黄的玄关顶灯光线洒出来,门里是未施粉黛,只单单着一件米色交领睡裙梁晚。光下的她如一尾温柔的流光,在北京的秋夜里肆意流淌,很接近于十六七岁时赵泠心动的那个无所不能的学姐。
赵泠听见自己的心跳陡然激烈起来,她想,也许今晚来这里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人喝了酒理智会变得脆弱,自制力也会变得稀薄。
——
勾雪中的吧台角落里,林悦摸了摸自己的包,意欲收拾东西离开。
秦昭云见状,问道:“要去我那儿住一晚吗?我在附近买了个平层,偶尔会来住,东西都很齐全。”
林悦一手捏着酒杯,偏过头瞥了秦昭云一眼,醉后目光里的朦胧让她狭长的眼眸比平日里更加风情流转,略显凌厉的眉尖轻挑,唇角牵起一点,慵懒的神色里有些玩味之色浮现:“你确定?”
话的尾音微微扬起,显得格外媚一些,秦昭云有一瞬忍不住避开了她的目光,嗯了一声。
“我们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你觉得合适?”
林悦轻笑了声,语气又轻又慢。
秦昭云一噎,忍不住道:“两百多平的大平层,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又不是让你跟我睡一间,怎么不合适。”
林悦仍旧摇摇头,道:“算了,我回酒店。”
边界感一如既往地重。
秦昭云皱了皱眉,道:“干嘛非得住在那酒店里,你又不是买不起附近的房子,离你公司最近那小区安保和物业都做的挺好,定位也是高端小区,为什么不直接买一套?只要你想买,总有人上赶着卖给你的,不愁卖不到。”
“我知道,我有在看了,”林悦垂了眼,拎起包起身才接着说道,“你刚刚没喝酒,能送我一程吧?”
秦昭云哑了会儿,道:“能。”
等被秦昭云送到酒店楼门口,林悦朝她挥挥手,以示告别,便毫不留情地关上了房门。
打开屋里的灯,林悦看了看空荡的套房,揉了揉太阳穴,心里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之前一直没有在公司周围买一套临时休息用的房子,就是因为林悦不喜欢过于空荡的房子。从前不跟着林景国和盛秋宛东奔西跑时,她总是一个人住在那栋偌大的别墅里,因为林景国注重私密,管家、保姆、厨师和司机都在另一栋楼里。
可那栋别墅太大也太空了,林悦觉得她自己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像乡下奶奶那间小小的房间就可以了,不需要很大。那样显得太寂寞了。
从前面对的太多,以至于时至今日她仍然讨厌空荡的房子。买郊区那套别墅是因着顾虑晋舒三人,也是因为有晋舒他们三个,所以不会显得太空,房子哪一块都有人。
酒店的套房比起普通房间已经挺大了,但也比不上大平层和别墅。可是这一刻仍旧会让林悦觉得有些寂寞。
有家不想回,和想回没有家是有区别的。
所以林悦在这一刻,有那么一点想念晋舒。
从前她和晋舒间还没有那么若即若离时,无论她做什么,晋舒都会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她们不说话,也不常对视,更多的时候,她们只是一起安静地对抗生活重复而乏味的部分,所以无聊也在有对方陪伴的时间里熠熠生辉。
那时林悦从不觉得寂寞。
但有一件事是林悦至今都没告诉过晋舒的——她最初喜欢在餐桌上工作、学习,是因为餐桌足够大,能容得下两个人的东西,也可以让她和晋舒相对而坐,她抬眼时,入目便是晋舒宁静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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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