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最初是从矿山的中段往山脚下,路程减半走的又是斜下坡,还没等觉出累就到了。但现在是从山脚往山顶爬,相对而言体力消耗要大得多。
加之当天直逼40度的高温,沈敬年为了维持形象还特意穿了件带领子的黑T恤,此时又热又晕又幠脖子,还偏不想在赵束面前示弱,咬牙跟着这一帮谈笑风生的当地人往山顶爬。
这是沈敬年自有记忆来最惨烈的一次户外运动,没有冰镇苏打水,没有防晒装备,连把扇子都没有!
但杨庆峰戏谑的视线如同威猛小药丸一般,每当沈敬年觉得自己就要挺不住时,总能让他的男性自尊再支棱一会儿......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热”和“累”中挪开,转头打量四周的矿山。
矿山说是山,其实更像是一件人工雕刻的不符合地质变迁规律的巨大产物。
它们没有寻常山体中的植被、岩石、动物,只有冒烟的热气、棕红的沙土、随意躺倒午休的矿工和百万分之一的翡翠。
半个多小时后,一行人终于站到山顶。
沈敬年无法用语言描述眼前的景象,他甚至联想起前两年刚去过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和维苏威活火山。
只不过大峡谷也好,活火山也好,鬼斧神工中总归带着一丝大自然的温情。
而眼前的景象,对于沈敬年这个外乡人来说,只有单薄的丑陋与寥寥的不解。
眼前的山脉像是传统意义上的梯田被纵向压缩后形成的刀版画,也像是还未完工的大型乐高建筑。
每一层山岩都被人工开凿的小方格切割成不规则多边形,好似女娲用藤条随手拨弄出的一摊砂砾。
漫天漫地遥遥无际都是棕黄色的沙土,数条粗麻绳垂天而降,从视觉上将矿山装饰成一柄巨大的古琴,只不过琴弦一端固定于山顶的大岩石块,另一端系在矿工的腰间。
两侧山体足有三四十层楼高,每一层都站满了矿工,个别穿红、绿衣服的还能勉强看出来那里有个人,身穿深色服装的也许就这么如无主兽骨般被遗忘在茫茫棕黄之中。
环绕型的山体中央包着一小汪泥水,好似无人区的沼泽地一般平静地吞噬也木西的生命与信仰。
“以前水位有这么高”,赵束指了一下半山腰偏下的位置,“上个月刚抽完水”。
沈敬年不理解,“为了挖翡翠抽干一个湖的水?”
赵束瞥他一眼,反问道:“要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不是,你们这么干不破坏当地的地质结构吗?”
赵束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忍不住乐,“破坏啊,怎么不破坏”。
沈敬年一时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下去,好在赵束主动转了个话题。
此时他们俩站在被垂直挖掘的山体边缘,或者用悬崖来形容更加贴切。赵束看着对面山体上成片的灰突突分不出男女的挖矿人,缓缓说:“我跟他们不一样。”
沈敬年心中划过几许异样,他竟然从这句话中听出一丝悲悯,于是下意识转头看向赵束,正好赵束也转头看他。
四目相接,赵束薄唇微张,复又紧闭,似乎是生生咽下了马上要出口的话。
沈敬年权当没看出赵束的为难,主动解围,“你跟他们当然不一样,你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让他意外的是,赵束竟然顺着这句话往下说,“嗯,最起码不愁吃喝”。接着他突然冷笑一声,问道:“你上个月吃过最贵的一顿饭,花了多少钱?”
“——啊?”,沈敬年完全不明白话题怎么扯到自己的伙食费上了,“10多万吧”。
赵束闻言嗤笑,淡淡追问:“找小姐了?”
沈敬年气急败坏,急急解释:“我那是开了两瓶好酒,我找你大爷!?”
大爷被找的人先是故作讶异,随后嫌弃地一撇嘴,“啧,荤素不忌,男女不挑,玩的还挺花。”
沈敬年:.....
他恨不得一脚把赵束踹下去,好在赵束适时又转了个话题,“你知道他们一天最低的工钱是多少吗?”
沈敬年发现自己是真的跟不上赵束的脑回路,索性也不跟了,生平第一次敷衍他的富贵儿弟弟,“不知道”。
赵束眼神中的复杂情绪被刺目的日光击穿,只剩下一个平静的手势,他三指握拳,拇指和小指展开,比了一个“六”。
六?
六十太少,六百又太多,沈敬年拿不准赵束的意思,用眼神询问。
“六个包子”,赵束说这几个字时重音在后,语调含笑,却又不是苦笑,也不是嘲笑,只是单纯觉得这件事有趣。
沈敬年分外震撼,“六个包子??不给钱?一顿饭给俩包子??”
“我们家算厚道的,每顿饭都有菜有肉,提供住处,有固定工资,如果真的挖出来高货还有额外奖励,所以年富力强的都争着抢着来。但是矿区里还有很多挖了一辈子矿山的人,老了只能去一些私人的小矿主那儿”,赵束顿了顿接着说:“报酬就是六个包子。”
沈敬年本身是生意人,能理解成本管理中的一些手段,恻隐之心对于商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但是他所面对的环境和赵束所面对的环境截然不同,他身边的同事不是海归就是双一流研究生起,他面对的客户群非富即贵,所以他逐利的代价非常小,至少不用过心里这关。
而赵束的同事大多是缅甸本地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小跟随父辈在矿区讨生活,成年后使出浑身解数依然走不出这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矿山。
“东来”几乎不做零售,料子成批量批发给下游翡翠商或者同行和中介,抢的是一条条染血的矿脉,干的是刀尖上的买卖。
不同环境下生存的两个人对于同一件事的理解截然不同,比如赵束觉得“六个包子”合理,沈敬年觉得离谱。
杨庆峰在旁边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过来用缅语轻声问赵束,“阿束,他是谁啊?”
赵束用缅语答:“一个朋友”
“中国来的?”
“嗯”
沈敬年心说不够你矫情的,刚才在山脚明明说的是中文,这会儿又故意切成缅语。
他上前一步对着杨庆峰伸出右手,“你好,我叫沈敬年,赵束在中国的好友”。
杨庆峰先是诧异看了一眼沈敬年,随即目光扫向赵束。赵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会听,不会说”。
杨庆峰了然一笑,抬手握住沈敬年率先伸出的手,索性直接用中文交流,“你好,我叫杨庆峰,阿束的....”,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助理”。
虽然没有正式的职务认命,但是杨庆峰现在基本上算是技术部的二把手,除了独一份的精雕本事,对于“识石”也很老道,加上性格好,人缘不错,赵启器重,三项加起来足够服众。
“助理”这个词是第一次从杨庆峰的口中说出,赵束觉得意外又好笑,“你什么时候成我助理了?我怎么不知道”。
杨庆峰依旧是是乐呵呵的,“我一直都是你助理啊,晚上我去夜市,跟我一起去吗?”
杨庆峰口中的夜市,不是国内的小吃购物一条街,而是开在晚间的翡翠零售交易市场。
“东来”很少做零售,但是员工们时不时会去专门出售翡翠的夜市和早市溜达。
赵束拧脖子把下巴颏上的汗蹭在自己肩头,浅灰色圆领T恤顿时濡湿一块,“不去,折腾一白天就够累了,等会儿还得跟负责人碰数据呢”。
“东来”的每条矿脉都有两位常住矿山的负责人,木那敞口也不例外,此时这两位负责人正一人捏一把钥匙站在他们身边。
赵束不常来矿上,既然来了肯定是要坐下来听几句汇报的。
杨庆峰眼神中露出失望,转而笑说:“那好吧,我把‘好吃的’给你带回来”,他加重了“好吃的”几个字,听起来很像小情侣之间暧昧的暗语。
沈敬年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这人故意在秀,他挑眉道:“什么好吃的?给我也带一份儿”,话音未落他轻撞身旁赵束刚蹭过汗的肩头,“你给我结账”。
杨庆峰失笑,“我劝你别要,阿束喜欢的东西很特别”。
赵束夹在这两人之间都闹心死了,“行了,就一袋零食,这这那那的,都不嫌热啊?赶紧进棚子里看数据!”,说完大踏步走向不远处成片的简易铁皮棚。
沈敬年冷哼一声赶紧跟上,杨庆峰盯着沈敬年挺直的背影,嘴角依然习惯性上扬,眼底却晦涩不明。
吃过晚饭,沈敬年和赵束排排蹲在专门给流浪猫狗搭的迷你篱笆院外,沈敬年伸手戳脚边小胖狗的脑门,“它叫什么?”
赵束抱起另一只扑过来的独眼小黑狗,“你那只叫‘肥球’,我这只叫‘海盗’”。
沈敬年挠挠“海盗”的下巴,“怎么弄的啊?”
“小时候被附近小孩儿戳瞎的,我发现晚了,医生说眼球已经坏死了,还好另一只眼睛没受影响”,赵束爱怜地看着怀中小狗仅剩一只却依然圆溜溜的眼睛,用手指头画圈圈逗它。
沈敬年自己家里有狗,听不了这种事,他把“海盗”从赵束怀里抱到自己怀里,“没事儿,海盗最帅了!威风死了!!”
随后抱怨道:“那小孩儿太过分了,这么可爱的小狗也下得去手!”
赵束把“肥球”抱起来摸肚皮玩儿,“大人有好人和坏人,小孩儿当然也有好小孩儿和坏小孩儿”。
“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事后想来沈敬年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但是那一刻他确实这么问了。
赵束极轻极快地笑了一下,他伴着还没消散的笑意,刻意散开声音,“我啊,不能算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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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