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黔蜷缩在石缝间,官袍残片下露出森森白骨。林尧的手紧紧地捂着他的口鼻,岩壁上跳动的火光将两人影子撕成碎片。
玄甲士兵的脚步声近在咫尺,火把将石笋拉成扭曲的鬼影。
溶洞顶端的钟乳石滴着水珠,每一滴都像是敲在林尧紧绷的神经上。
她死死地盯着那些在溶洞中搜寻的玄甲士兵,耳朵努力捕捉着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他们肯定就在附近,给我找,仔细地找。”为首的士兵低声喝道,声音在溶洞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尧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她大气都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士兵举着火把,在溶洞中四处走动。
然而,正在她全神贯注于洞中的士兵时,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张黔的眼底不知何时已恢复了清明,如今正目光如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中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这时,林尧听到那为首的将领开口询问:“怎么样?找到了吗?”
“这边没有发现。”一名士兵连忙回应。
“这也没有。”又一人紧接着说道。
那为首的将领不禁皱起了眉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明显的不耐烦之色,嘴里低声咒骂着:“真是见了鬼了,难不成他们还能人间蒸发了一般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不成?”
“头儿,这里有血迹!这血迹一直延伸到水潭边,然后就消失了。”林尧敏锐地捕捉到溶洞西侧传来一名士兵的呼喊声,紧接着,那声音又再度响起:“这水潭边居然有条矿道!”
林尧循声悄然望去,只见一条幽深的矿道,犹如巨兽那黑暗且深邃的咽喉,在溶洞的深处阴森地张开着。
她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屏息聆听着,铁器刮擦地面的声音逐渐朝着西侧移动。
就在这时,她的心猛地一紧,因为那领头的将领竟突然停下了脚步。
将领缓缓蹲下身,玄铁护腕在碰触到石壁的瞬间,发出一阵清越的回响。
而那石壁,正对着他们藏身的石缝。
“头儿!”还是之前在西侧呼喊的那个士兵,此时他的声音中满是惊呼,“这是运金车的辙印!”
那将领原本即将触碰到石缝的刀尖,在这一瞬间蓦然收回。
“走,过去看看!”那将领一声令下,众人便动身离开。
脚步声和嘈杂的议论声渐渐远去,溶洞里再次恢复了寂静。林尧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她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紧绷的身体也缓缓松弛下来。
然而,她的手才刚刚放下,还未等彻底放松,就听见身旁的张黔突然开口,那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你,可是迟将军的女儿?”
林尧心中猛地一震,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几乎是瞬间,她的手死死扣住了张黔那枯瘦如柴的手腕,指尖用力,关节泛白,厉声质问道:“你如何知晓?你为何会来落霞镇?黑云骑怎么回事?此前你为何要撤掉黄关镇和落霞镇的守备军?说!”
老人枯槁的手指死死扣住岩壁,指甲刮出刺耳鸣响:“我日日梦魇,梦中全是你父亲的脸,所以又怎会不知?果然,还是逃不过吗……孩子,你很像你爹。说起来,当初你爹娘那段姻缘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昏暗的光线下,张黔那满是沟壑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意,那笑容仿佛带着对往昔岁月的一丝眷恋。
可转瞬之间,他的面容便因痛苦而扭曲,眉头紧紧蹙起,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身体开始剧烈地挣扎扭动起来,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撕扯着他的灵魂。
张黔突然一把抓住林尧的腕骨,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肉里说道:“你知道当今圣上是凭何继位的吗?凭……二十多年前那份停战协议,那场滔天的战功。”
林尧瞳孔骤缩,她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那即将呼之欲出的真相。
眼前老人枯槁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把积压半生的秘密都呕出来:“当时先帝病危,急于传位。但他属意的传位人选可不是当时的嵇王,如今的圣上啊。说来讽刺,当时戎狄愿意签署那份停战协议,根本不是因为他们被打怕了,而是因为一场交易,因为那场鸣沙关之战……而在那场战中,嵇王是你父亲的副将......”
“鸣沙关?”林尧问道,“为何我从前未曾听到过这个名字?”
“也许换一种说法你就知晓了。黄关镇外有一个山谷,你可知晓?你父亲,还有那三万黑云骑战死的地方正是那山谷。”
钟乳石上不断滴落的水滴,在地面溅起微小的水花。
“那山谷二十多年前,是有名字的。它的名字便是——鸣沙关。”
水花将张黔那张布满血痂的脸映照得支离破碎,仿佛无数细碎的镜片。每一片碎片之中,似乎都隐隐浮现出二十多年前那场弥漫着黄沙的惨烈战场。
“当时那人需要军功,需要一场能让所有人都信服的滔天军功......但其实他不那么做,他不那么急,这军功也是能得到的......那场战本来就是能胜的。可他等不及,他等不及啊!最后,竟用这样的办法将所有人都送入了地狱。”
林尧强忍着腕间的疼痛,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急切地问道:“什么办法?”
“当时那场大战只差一步,我们便能大获全胜了。那些戎狄贼子可战不过我们黑云骑。”张黔脸上有着往昔峥嵘岁月的一丝自豪,转瞬间他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惨笑。
“可就在那场大战接近尾声时,京中传来了圣上已写好传位诏书的消息。所以有人急了。他怕,他怕胜不了,他怕输,他不敢去等一场胜利。于是,他便决定主动出击。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做一场交易,一场谁都不敢相信的交易。”
林尧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以手为爪抵上张黔的咽喉,厉声问道:“我父亲是因为那场交易而死的?他不是死在戎狄手里,而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是不是?你……为何会知晓这些?若那人真做了这样的事,又怎会容许知道真相的你活?”
张黔浑浊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悔恨:“是啊,多讽刺又荒谬啊。你父亲不是死在戎狄手里,他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而我能活,自然是因为害死的他的人,是……我。鸣沙关……那场致使三万多黑云骑魂归黄泉的战,是假的。那是一份交易,是一场骗局,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
“怎么会?那人可是…”林尧不可置信的看着张黔,她的手在颤抖,她指了指天,道:“他怎么会…怎么敢…怎么能”她看到倒悬的钟乳石映出无数个自己,每个自己都在崩溃的边缘,但她得去面对,不管多难以置信她也得面对,她深吸一口气,吐出了那未说完的两个字“通敌?”
张黔大笑:“是啊,说出去谁敢信啊?可,事实就是如此啊。”
林尧的手指越收越紧,她的双眼死死盯着张黔,此刻的她满心都是对父亲冤死的悲愤。
张黔的咽喉被扼,呼吸困难,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鲜血如红梅般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触目惊心,但他丝毫不在意。
他目光呆滞却又直直地紧盯着林尧,对于那死死掐在脖子上、令他呼吸困难的手,仿佛浑然不觉。
这些年来,那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内心的愧疚更是如影随形,让他备受煎熬。
此刻,他早已疲惫不堪,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而眼前的林尧,作为被他深深伤害之人的至亲,无疑是最适合倾听他忏悔的对象。于是,他自顾自地继续诉说着,声音中满是痛苦与悔恨 。
“当时,你父亲何等敏锐,他早已察觉出黑云骑中暗流涌动,必有隐情。可他一时之间,实在难以辨明究竟是何人从中作梗。于是,他便寻思着,得派一个既熟知黑云骑内情,却又与黑云骑没有太深瓜葛的人,暗中去彻查此事。思来想去,他便想到了我……
我本就出身于黑云骑,后来又执掌守备军,还曾奉命镇守黄关镇,在他看来,我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说到这里,张黔情绪陡然失控,他猛地扬起手,狠狠地朝着自己的脸颊扇去。
“啪、啪、啪”,那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的脸上瞬间泛起了红印。
紧接着,他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嘶吼,那声音中满是痛苦与悔恨:“是我辜负了将军的信任,是我猪狗不如!我贪生怕死,贪恋那虚无的功名利禄,竟然背叛了他们,背叛了曾经的兄弟情义! 我根本不配曾是黑云骑的一员! 这一切的罪孽,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二十多年前,是我亲手将他们,将那三万多鲜活的生命,推进了鸣沙关那如地狱般的绝境啊!”
记忆如毒蛇般咬住了老人的咽喉。
……时间回到二十年多前的那个戈壁深夜……
篝火在嵇王金线蟒纹的披风上跳跃,年轻的张黔攥着酒囊的手青筋暴起。
“张黔,我知道你一直在暗中查探我的动静。不过,你可曾想过,为何你守备军的军粮之中,总是掺杂着砂砾?”
嵇王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用匕首拨弄着火堆里的马骨,跳跃的火星四溅,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张黔那磨破的皮甲上。
顿了顿,嵇王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张黔的双眼,似要将他的心思看穿:“张黔,你脱离黑云骑已有些时日了。执掌这守备军,算起来也有三年多了吧?这期间,你麾下折损了将近六千兄弟,可如今呢?给战马配副铁掌,竟还得看黑云骑的脸色行事。你难道就甘愿一直过这种憋屈的日子?”
张黔的喉结滚动,烈酒灼烧着胃袋。
白日里那军需官嘲弄的嘴脸挥之不去,那人把整袋精米倒进沙地,说像他们这样的守备军糙汉只配吃掺沙的粮。他至今都记得米粒在黄沙中滚动的模样,像极了去年冬至冻死在关外的斥候那瞪大的、充满不甘的眼珠。
“明日迟将军问话,你要如何回禀,可要想清楚了。”嵇王突然将一把匕首插进沙地,刀柄上嵌着的翡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前几日这匕首染了血,说来这血与你应还有一些渊源呢。要不,这把匕首我干脆就送你吧。”
张黔猛地攥碎了手中的酒囊,浑黄的酒液渗进他的指缝。
三日前,他收到了一封家书,信上说小妹为了给母亲抓药,竟被当铺掌柜拖进了后巷。那信纸寄来的时候,边角处还带着触目惊心的血痕,那不是墨迹,而是真正的鲜血。
“殿下,我们已经要胜了,你又何必?”张黔霍然起身,腰间的弯刀与铁甲碰撞,发出铿锵的声响,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刀刃即将出鞘。
但嵇王接下来的话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
“如今的局势,是已经快要取胜,而非必定能胜。
我出此下策,也并非全然出于一己私欲。你要明白,这般行事,能够换来边关长达二十年的太平,他们那边已经应承下来了。
用三万人的性命,去换取一份珍贵的停战协议,难道不值得吗?你难道真的甘愿一辈子驻守在这苦寒的边关?
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手下的那些儿郎们考虑考虑。倘若不做这笔交易,他们就还得继续奔赴战场,浴血厮杀。
打了胜仗,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万一战败了呢?他们除了将自己的性命白白丢在那片残酷的战场上,还能得到什么?什么都得不到!”
嵇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接着说道:“再说了,即便这场仗打赢了,黑云骑拍拍屁股就能风风光光地班师回京,享受荣华富贵。可你觉得,你和你的守备军能有这样的待遇吗?你们的结局又会是怎样?到时候,那功劳簿上,真的会记上你们守备军的名字吗?”
年轻王爷碾碎掌中沙粒,继续说道,“你只要在回禀时去掉一些东西,就能让你的母亲和小妹后半生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这交易难道不划算吗?还是……你想让你母亲、小妹还有你手下的那些儿郎们后半辈子都只能在这黄沙之地用骨灰拌着糙米一起下葬?”
“可与戎狄为伍,那停战协议真能信吗?没了黑云骑,只怕他们会更加无所畏惧,他们随时都能撕毁协议卷土重来的。”张黔怒喝道。
嵇王微微眯起双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缓缓开口:“本王自然有法子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有所忌惮。但这一切的根基,是要先促成这笔交易,与戎狄顺利签下这停战协议,而后本王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说到“皇位”二字时,嵇王的声音陡然变得黏腻而又阴森,仿佛蛇信轻轻舔过耳膜,令人毛骨悚然。
嵇王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张黔,眼中闪烁着诱惑的光芒。
“本王在此向你郑重承诺,定不会让那些戎狄占得半点便宜。本王知晓,你重情重义,舍不得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觉得若是依从了本王,便是背叛了他们。但你大可不必如此介怀,你只需明白,他们不过是达成大业的必要代价罢了。
这三万黑云骑的牺牲,能换来边关二十年的和平安宁,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你若应下本王的条件,本王便赐予你更大的掌兵之权。到那时,边关将士们还需不需要吃那掺着沙砾的口粮,全由你一人定夺,你好好想想。”
狂风骤起,篝火“噗”地一声熄灭了。张黔跪在阴影里,紧攥着的手指几乎嵌入掌心。
最终鬼使神差的,他还是做出了决定。他拔出了那把匕首,他将那把匕首握在了手上。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会明白,你今日的决定会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明智’的选择。”
年轻的王爷展开了一张羊皮地图,指尖划过朱笔勾勒的路线,随后,他指着一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道。
“明日回禀你除了要去掉一些东西之外,本王还要你跟迟小将军提一处山谷。”
那地图上,那手指之处,“鸣沙关”三个大字,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召唤,栩栩如生。
章节名借用了一个成语,叫“噬脐何及”,意思是:像咬自己肚脐似的够不着,比喻后悔也来不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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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往事噬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