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一条小径上,有三人快马加鞭,风尘仆仆的飞驰而过,马蹄扬起的尘土在身后弥漫。
这三人正是林尧,阿七与豆芽。
在距离落霞镇还有好几十丈远时,林尧猛地勒紧缰绳,轻喝了一声:“下马,躲避。”随后,她便率先翻身下马,在马背上一击,放马儿自由离去。
“怎么了?”阿七朗声问道。
“看。”林尧指着远处的土城墙,示意另外两人看去。
狂风呼啸,卷着漫天黄沙,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豆芽使劲揉了揉眼,而后惊呼道:“那是……”。
她的惊叫卡在喉间,因为那不远处土城墙上的情景,使她愤慨万分。
只见远处五丈高的土城墙头,挂着三颗血淋淋的头颅。
染血的旌旗在城头猎猎作响,原本绣着“大景”两字的位置被狼头图腾覆盖,针脚歪斜得像道狰狞的疤。
城垛后闪过戎狄人的狼皮帽,青铜弯刀折射着惨白的日光。
有女人尖利的哭嚎声传来,混着戎狄兵粗野的笑声,在这黄沙戈壁上荡出回音。
林尧再次疾声重复了一遍:“快,下马,趁他们还没看见我们。”
阿七这时也反应了过来,翻身下马而后学着林尧此前的动作将马儿驱跑。
“这……这镇子怎么会变成这样?”豆芽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满脸的不可置信,声音都不自觉颤抖起来,她一边下马一边喃喃着,手中的马鞭也因太过震惊而滑落。
“那有一土屋,躲过去。”林尧未应答,率先就向着一废弃的黄沙土屋中走去了。
阿七和豆芽后跟之。
可行至中途,林尧突然改了道。她似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向着黄沙中一凸起的地方走去。
行至那凸起处,这才发现原是那黄沙下有一块被掩埋了半截的石碑。
林尧小心翼翼的拂去那石碑上被尘土血迹掩住的几个字。
瞬间那石碑就显出了本色,只见那石碑上刻有三个字,是『落霞镇』三字。
“这是……界碑?这界碑怎会被随手丢弃在这?”豆芽也看到了那三个字,略带愤怒的喃喃道。
“敌寇已经在我们的界内了,这界碑还重要吗?自是不重要了。”林尧自问自答道。
风将黄沙穿的‘呼呼’作响。
半刻钟后,三人趴在那废弃土屋中,透过夯土裂缝观察着不远处的小镇。
此刻展现在几人眼前的镇子,狼烟滚滚,直冲天际,浓厚的烟雾好似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将整个镇子笼罩。
残垣断壁随处可见,烧焦的房屋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与血腥气,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林尧面色凝重,紧抿着唇,眉头拧成了个“川”字,眼神中满是忧虑与愤怒。
她握紧了拳头,关节泛白,低声道:“你们觉不觉得这场景很熟悉?”
阿七望了望屋外那刻有『落霞镇』三个字的界碑,又望了望遥远的某处,垂着头失神道:“这简直就是,就是……另一个,黄关镇。”
不远处的城墙上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三人拧眉瞧去,戎狄士兵正在那城墙上央架起了篝火。
十几个衣衫不整的妇孺被铁链拴成一串,最前面的老妪被一长矛挑起,枯瘦的身子在半空中抽搐。
有一匈奴士兵举起酒囊,琥珀色的液体淋在火堆里,腾起的蓝焰映得他脸上的刺青愈发可怖。
寒风卷着燃烧的羊毛毡焦臭灌进鼻腔,林尧握着弓的指节发白。
那城墙上,几个戎狄士兵似乎是发现了新乐趣,他们开始往那些妇孺的身上泼火油。
他们准备烧死她们!
意识到这点后,阿七的指甲抠进了自己的臂膀深处,豆芽的喉间发出了幼兽般的呜咽。
林尧看着那些妇孺绝望,毫无波澜的神色,顿感熟悉,心中一叹。
林尧知道,阿七和豆芽两个人其实都在等着她做决定。
做“救还是不救”的决定。
林尧阖上了眸子,她在深思。
她知道,战机稍纵即逝,她需要尽快做决定。
可是若救,此间我们仅此三人,去救的结果很大可能是,非但救不出人,还得将自己都折在里面。
阿七和豆芽都是好不容易自黄关镇中九死一生逃出来的,怎么能让她们刚出了狼窝又送入虎穴呢?
可若不救的话,恍然间林尧想起了那日在黄关镇,在那戎狄骨刀的威胁下,有一人丝毫不惧的冲向了骨刀,当时他说了一句话,他说的是:“林娘子,别让下一个镇子变成吾等如今这般模样。这段时日,多谢了。”
若不救,真的对得起当初那些用血护卫着这片脚下土地的人吗?
你还想再多一份后悔,再多背一份愧疚吗?林尧问着自己。
是的,林尧对黄关镇其实一直是有着愧疚的。
她愧疚于当初明明察觉出了蹊跷,可为了不惹事,为了自己所谓的安生日子,将那些蹊跷心思统统压了下去。
自黄关镇逃离生天的那日起,她便一直在想若当初能早点主动去查,若当初能快速反应,若当初她能管上一管,而不是恍若未闻,不是置之不理的话,是不是,今日黄关镇的结果会有不同?
随后,她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回答:我不想再多背负一个愧疚了,得去救,就算救不出来也要救,总得做点什么吧。
“救人,马上救人,”林尧不再犹豫,睁开眼睛,一边向着屋外奔去,一边厉声说道。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转身望着身后跟着的两人道:“但,是我去救,你们先不要去,你们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待会我先去牵制住那些戎狄士兵的注意力。你们看时机伺机而动,若我牵制住了你们便摸过去准备救人。若,我没有牵制住的话,我要你们立刻转身就跑,忘掉这发生的一切,不要任何犹豫的,立刻转身就跑,能做到吗?”
见着两人似有反驳争辩之意,林尧抬手一止,复又转身,不再停留的踏入漫天黄沙中,风伴着沙尘将她的声音送到了两人的耳中:“不能三个人都折在这。别忘了,我有箭,我的箭使得比你们好。”
还未待两人反应,便有一尖锐的哨声刺破了漫天的黄沙,是林尧屈指在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呼哨,这呼哨声引起了远处正在泼火油戎的狄士兵的注意。
那些士兵捡起了长矛弯刀,枕戈待发的向着林尧的方向看来。
林尧丝毫不惧,她凝了一眼那些被绑的妇孺,她看到那些妇孺中有一人在对着她做着口型,那口型是:快跑。
已经跑远的枣红马闻及了哨声,猛地昂首,像是听到了集结的号角,铁蹄瞬间改道,四蹄撒开,鬃毛在暮色中扬起金红色的浪,风驰电掣般就向着呼哨的方向奔袭而来,奔来时还带起了团团尘烟。
林尧背着弓,在那马即将冲至身前三尺处时突然撤步侧身,左手如铁钳般扣住前鞍桥,右足尖精准点进马镫,绷紧的肌肉将粗布劲衣撑出了一道遒劲的褶。
随后就见林尧整个人借着冲势腾空而起,像山鹰展开被夕阳点燃的翅膀,瞬间就坐到了马背上。
在林尧即将策马奔去时,豆芽咬咬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林姐姐,小心,我们都要活着回去。”
林尧笑着点了点头。
坐稳之后,林尧将长弓取下,顺手从马鞍旁抽出三支箭,搭箭、拉弦一气呵成,动作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
紧接着,她双腿轻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朝着远处城墙飞驰而去。
林尧面色冷清,身姿在马背上随着奔跑的节奏起伏,手中长弓不断挽起满月。
利箭离弦,带着呼呼的风声,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向着城墙上的戎狄士兵射去。
林尧一刻也不敢停,城墙上也架起了箭簇,无数的箭雨向她袭来,但她不能后退。
近了,再近了,林尧见到城墙上那些妇孺的眼睛似是重新扬起了希望,她们眼底的那片黄沙似是终于不再平静,终于开始掀起了波澜巨浪。
她们想活!是啊,若有可能,谁人不想活呢?为了她们这份活,也得拼尽全力。
城墙上中箭的戎狄士兵惨叫着倒下,可紧接着,更多的箭朝她射来。
林尧身姿敏捷,如同一头灵动的猎豹,在纷飞的箭雨中左躲右闪。她驾着马凌乱却又巧妙的奔袭着,每一次腾挪都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箭矢。
她手中的弓也在不停的拉着满月,她在躲避的间隙里迅速回射。
搭箭、拉弦、放箭,搭箭、拉弦、放箭……这不停重复着的动作让她想起了很多从前。
随着距离拉近,她瞅准时机,将弓背在身后,冲向城墙边。
她猛地一跃,双手死死抓住城墙的缝隙,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那些戎狄士兵们发现了她的意图,疯狂地攻击,她侧身躲避,一只手艰难地攀着城墙,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匕首,用力扎进城墙的砖石间,借力向上攀爬。
她的手臂肌肉紧绷,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与扬起的尘土混合在一起。
在那些戎狄士兵的围攻下,她咬着牙,每向上挪动一寸都拼尽全力。
下一幕,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她笑了,哭着笑了。
因为她见到那些被绑着在一起颤抖着的妇孺们身躯陡然一挺,她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她们猛地反手去勒住了那袭击她的戎狄士兵的脖颈。
她还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拼尽全力用被绑的双手去拉扯士兵的腿,尽管身形佝偻,却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孩子们则哭喊着,用稚嫩的手脚朝着那扯着她手的士兵乱踢乱打。
林尧很高兴,她为这些妇孺终于有了一些活人的希望,为她们眼里的绝望褪去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黄关镇那个破败的茶楼中站立着的豆芽,她朦胧间见到的是无数个举着石块的豆芽。
无论何种境地,无论多么绝望,都不应自弃。
自救才是一个人最大的本能!
此时此刻,她们可还会畏惧?哪怕朝廷不救,哪怕其他人放弃。
只有学会自救,才会有无穷的勇气与力气去与天斗,与人斗,与自己斗!
也只有这样,才能见得名为‘希望’的曙光。
林尧咬着牙,眼中燃烧着胜利的火焰,一翻身正待爬上城墙迎战接下来的战斗时。
突然,一阵号角声响了起来,城墙外的西北方有了异动。
但林尧此刻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