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那个苗丫咋回事?大清早的就在院门口待着,不会是一夜没走吧?哼,我可跟你说,她再可怜,咱也不能收留她,我孙女只有荆荆,我只疼我的荆荆。”
马荆一睁开眼睛就听到了这句话,这是奶奶的声音,她永远都不会听错,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陈旧的瓦房,马荆贪恋的想,就算梦里已知身是客,她也愿意一晌贪欢,就让她多梦一会吧。
“你叹气干啥?”那个声音又响起,“不用你说,我就是坏心眼,就是个恶婆子,哼,我看见苗丫就来气,要不是她妈,我们家能有这起子破事?算起来,那孩子也有五岁了,该懂事了吧?可你瞧瞧她,还好意思站在我跟前笑,可怜我的荆荆,这五年没爸又没妈,明里暗里吃了多少苦,被她们害的都不会笑了。”
“你讲点理行不?年轻的时候明明挺温柔的,咋一碰到荆荆的事,就跟点了炮仗一样,逮谁炸谁啊,我啥时候说要收留她啦?她可不是我们马家的人,唉,我的意思是说,不想瞧见她,撵她走就是了,何苦说那些话,大人做的孽,就别延续到孩子身上了。”这是马国强的声音。
“嘘!你给我小声点!要是把荆荆吵醒了,她瞧见苗丫咋办?荆荆一直不愿意见永德,她还记恨着那事,要是瞧见苗丫,不得更恨呐,可不能让她难过!”
这个时候,马荆已经发觉不对劲,这哪是梦,分明就是以前的记忆,她摸出枕头下的日记本,打开来看,最新的那篇赫然写着1998年10月1号,这是她初一那年的国庆节。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昏倒在灵堂,又为什么能够重生,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她竟回到了十二岁!马荆雀跃不已,能够重来,她一定要爷奶过的好!要把噩梦都抹去,还要把该得的都拿回来!
马荆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马国强和杨珍正堵在大门口,焦急的劝着苗丫离开,苗丫穿着开了口子的碎花褂子,肥大的黑裤子卷着裤腿还能拖到地上,脚上是大红色的布单鞋,两只都在前面破了洞,她绞着手指不说话,一直把脑袋低到胸口,马荆看不清她的表情。
杨珍心里划过一丝不忍,但想到马永德,想到马荆,她的心又硬了下来,与马国强一左一右的站着,不客气的撵苗丫走,要不是实在不愿见温家的人,她恨不得立马把她送回去,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这是啥孩子啊,咋就不听人劝。
杨珍的确白说了半天,因为苗丫还是那副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她开始局促的缩脚,试图把露出的大脚趾藏起来,奈何鞋子就那么大,她哪藏的住?
每次被杨珍撵回去之后,温小谷都会不厌其烦跟她说:“苗丫呀,不是妈不疼你,不给你买新衣服,你穿的越可怜,他们家就越容易留下你,你记着,苗家那死老头不是你亲爷,马家的老头子才是,他以前当过官,家里可有钱了,等你到了她们家,就等着享福吧,说不得,妈以后还得指着你呢!”
尽管这几天苗丫很听话的来了,但她很清楚,她是苗家不要的野种,是温家的扫把星,是她要嫁人的妈急着摆脱的拖油瓶,现在是来马家沾光的可怜虫,她那么脏,又没人要,怎么能跟亲爷亲奶顶嘴呢,可是妈要嫁人了,已经没几天时间,她只能赖着不走,低着头不吭声。
“爷,奶。”马荆突然出声,把马国强两口子唬了一跳,齐刷刷的转身看她,荆荆咋醒啦?苗丫也惊乍的抬起头,盯着她看。
“荆荆啊,好孩子,听奶跟你讲,你不要管她,我们马家就你一个孩子,就你一个孩子呀!我这就撵她走!”杨珍面色焦急,说话也开始重复,生怕心爱的孙女误会自己,白白受了委屈,她才不会接受那个让她们家破人散的祸根,谁也休想跟荆荆相提并论。
马荆的视线顺着杨珍的手指落在苗丫身上,苗丫的头发很蓬松,杂乱的像是稻草,一看就是没人给她打理,她的脸却洗的很白,忽略上面几道抓痕,就是个美人胚子,但是很不幸,她像极了温小谷,杏眼,薄唇,樱桃嘴,小巧的瓜子脸,消弱的尖下巴,马荆有些头疼,这样的一张脸,会不会影响她的计划?但是那双眼睛,渴望又充满了倔强,一点也没随温小谷,竟是像极了五年前的自己,马荆的心突然有些波动。
“奶,我没事。”她转头握住杨珍的手,试图让她安心,然后又看向苗丫,问道:“你叫苗丫是吗?”
苗丫知道,这是她拍马也赶不上的亲姐,她也有姐了,但是她却不敢叫,她是个孬人,连姓都没有,是来沾光的,她不配叫。
苗丫仰头,讨好的笑:“是咧,我叫苗丫。”
苗丫今年五岁,早已过了用名字自称的年纪,她也没有这个资格,谁让她是个命苦的丫头。命苦,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对她有半点好的人说的,向来嫌她丢人的姥姥,去世前破天荒的把她叫到跟前,哭着说:“可怜咱们娘俩,命咋恁苦啊!啥福都没享过,白瞎受了这些冷眼!”
命苦么?苗丫没功夫想这个词,每天天不亮,她就要起床洗衣服,烧锅做饭,等一大家子吃好了,她又得刷锅喂猪,然后领着小妗家的儿子玩,那孩子只比她小两岁,却皮得紧,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打她,也很喜欢看她挨打。
小妗一见她躲就不高兴,丧着一张脸,嚷道:“你个倒霉孩子跑啥?小孩子打人能有多疼?别摔了小光,不然我打死你!”
小舅的眼里倒是有不忍,偶尔会在小妗打她的时候劝两句,然而往往在她心里升起感激之前,就会听到小舅说:“小孩子哪有不打架的,好好带你弟,你让着他,他不就不打你啦,你也别惹你小妗生气,更不能偷着打小光!不然我也打你!”
谁都可以打她,她不能惹任何人生气,在这个家,没人把她当五岁的小孩子看,该使唤的时候就使唤,一点都不心软,面对这些家人的时候,她唯有笑,被使唤的时候笑,干活的时候笑,挨骂挨打的时候还得笑,她还会笑着想,也难怪她过的不好,谁让她住别人的家,但她的家又在哪里?
她每天唯一空闲的时候,就是去河边捞猪草,拿着舀子从水里捞起满满一筐的圆叶浮草,然后就能歇在河边,一直歇到做晚饭的时候,虽然也没多大会,可有总比没有强。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她也会心生厌倦,有次坐在河边,突然就有了跳下去的想法。
“傻妮子吆!”近门的二嫂抓住她,一巴掌拍在她背上,骂道:“你这是干啥呀?好的不学,光跟你姥学这糟人的东西,苗丫呀,可别这样了,等你妈回来就好啦,她在外面打工,不能管你,等她回来,你就有人疼啦。”
挨上巴掌的时候,苗丫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掉出来,她不记得上次哭是啥时候了,也不知道为啥这会想哭,她抬起胳膊抹眼,呼噜噜的把鼻涕吸回去,咧着嘴笑。
“二嫂,不疼,还没小光打的疼呢。”
“二嫂,我不跳了,我等我妈回来疼我。”
“二嫂,你说,我妈啥时候回来呢?”
二嫂同情的看她一眼,又摇了摇头,没好气的说:“过年,过年你妈就回来。”
唉,说起她妈,大家好像都是这个语气,但是,也许,等妈回来她就好过了吧?那毕竟是她亲妈,终于,温小谷回来了,可是苗丫却没等到亲妈疼她,只等来了一个新的名字——拖油瓶,因为,温小谷要嫁人了,她不能跟去,姥姥已经死了,小舅也不愿意养她。
于是,苗丫开始知道,歌里的话是做不得准的,她又想起了死去的姥,可怜她们娘俩!
“赵艳艳!你是死人呐?要一个小孩子干活,良心被狗吃啦?我在这你都敢欺负她,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吧?告诉你,我可是温小麦他亲姐,再犯懒,我就让小麦跟你离婚,再给他娶个年轻漂亮的。”
温小谷手里有点钱,还有个看上去很牛逼的未婚夫,赵艳艳一时不敢欺负苗丫,苗丫想:也许这是亲妈回来的唯一好处?
其实她无可无不可,既然这样,在被送出去之前,就歇两天吧,突然闲下来,苗丫很苦闷的想,人的命为啥这么长?人和人又为啥有不一样的命呢?
看着马荆,她又想,姐不像妈说的那样看不起她,姐也没有容不下她,她要是能留在这个家,留在姐身边就好了,她再也不想挨骂,不想挨打,也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家了,只要能留下,哪怕做再多的活她也不怕,苗丫的心又坚定起来,三分渴望七分乞求的望着马荆。
马荆不动声色的眨了一下眼,迅速掩去里面的嘲讽,这种眼神真她妈的让人心软,连一向冷心肠的她都要不忍拒绝了,当年的温小谷,就是用这招打败了她温柔大方的妈妈吗?马荆的心里有些复杂,又打量了苗丫一眼,继续问道:“能自己照顾自己吗?”
“能!我能!”苗丫回的干净利落,她默默地想,我还能洗衣服做饭,可以照顾全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