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送酒的牛车在河边聚集,官船停靠在岸边等着收酒。
县城与村子隔了一条大河,进城得搭船才行,不是不能修一座木桥,说来也是件怪事。
每每架桥修了三分之一,河水突然暴涨冲毁桥基,起初只是认为建造时出了纰漏,随后查缺补漏,仍旧事重演数度如此。
有人就说河神发怒没有上贡,也有人说是酒仙不允。
折腾来折腾去,花出去的银子打了水漂,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走水路。
如此一来到是方便了官船来回,一路畅通无阻沿河而上直达京师。
老辈人认为一定是酒仙护着村子,村前大河堪比护城河,背靠大山可功可守,杜绝外人随意进出。
村中老幼不信神不拜佛,只供奉酒仙。
官船上的小吏先收醉仙酿,清点装船登记在册,余下的酒拿回去单独出售,倒手就能立赚一笔,这份美差抢得人多,每每人脑子打成狗脑子。
醉仙酿的产量不定,酒质却无丝毫起伏,别的地方酿不出来,官府也不敢逼得太紧,想出用银子督促村里人,酿更多更好的醉仙出来。
“二百一十坛。”小吏当场结算清楚,银子交由里正。
“劳烦。”里正会做人,从酒钱中取出零头当是孝敬。
小吏乐意极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跑完这一趟,下一回没准别人抢了先,少赚一笔。
其余的酒五百坛,村人帮着装船,目送官船远去。
里正算了算各家出的坛数,把钱当面分了。
“修路的银子留出来了?”有人问。
“要不先结一半,等路修好了多退少补?”村里人赚了钱改了抠唆的毛病,在酿酒这件事上格外齐心。
“那行。”里正重新计算数额,手里记账的本子一页页勾画清楚。
回到家,李寻将整钱上交父亲,余下够日常所需采买花用的部分,当着长辈的面交给珍娘。
饭桌上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一说道。
珍娘先给长辈盛饭,再是丈夫和儿子,最后是自己。
“外村又有人寻摸着嫁到村里来。”珍娘早起到河边洗衣时听别人提及。
李吉用饭前先饮一杯酒:“自行过了河,没谁敢拦着。”
珍娘笑着说:“就怕过不来,一头栽河里。”淹死到未必,就是太过丢人。
李寻把肉夹在掰开的馒头里,递给九儿:“酒仙瞧不上心思不纯者。”
“可不。”珍娘略带幸灾乐祸道,“嫁过来贴补娘家不算什么,就怕心怀鬼胎,盯着酒引子使劲。”
“娘,为什么过不了河?”九儿听得是云里雾里,明明去县城读书坐小船可以过河。
珍娘讲给九儿听:“以后娶妻必过河,知人知面不知心,大河是酒仙设下的考验,需要女儿家自行撑船过河,安全到岸说明心思正,反之……”
“心术不正不能要。”李寻告诫儿子,“看人不能看表相,不懂先记在心里,日后遇事便会明白。”
“哦。”九儿啃着肉馒头忽然问,“不会撑船怎么办?”
“不是你现在该问的事,吃你的饭。”李寻截断话题,说起明早上山的事。
“背筐吧,葫芦不重让九儿挂脖子里。”李吉为防孙儿中途走不动,儿子还能搭把手。
李寻道:“得好好规整规整,别压坏了东西。”
“我吃完了。”九儿三八两下吃完馒头,放下筷子,“我去睡觉。”早晚便于早起。
“刚吃完,睡什么睡!”李寻揪住儿子,“活动活动去,消化不好明儿又该闹肚子。”
珍娘:“去看书也成,一会儿再睡。”
“哦。”九儿听话,“那我去背书。”
天不亮,珍娘早早起来热饭,再去把九儿从被窝里挖出来,穿戴整齐擦干净手脸。
“娘。”软软糯糯的音,一别没睡醒的样子,九儿靠在母亲怀里打着哈欠。
“快点,再不醒你爹自己走了。”珍娘托着九儿喂米粥。
九儿一下子醒神,记起今天的大日子,咕噜噜把半碗米汤喝掉,跳下地跑到父亲身边拿馒头吃。
“慢点,不急。”李寻担心孩子噎到,筷子一递,“就着菜吃。”
“娘,葫芦。”九儿边吃边提醒母亲莫忘了。
“忘不了,吃你的。”珍娘再检查一遍带上山的东西。
李寻喝了一大碗水,背起竹筐招呼儿子,“走了。”
九儿挂上两只空葫芦,颠颠的跟在父亲身后。
山脚下汇合,里正把孩子们安排在队伍中段,两头都有大人看着,再叮嘱一番别乱跑,沿着石板铺成的小路向上。
山里气温低,大人习惯了不觉得冷,一群小萝卜头冷的一激灵一激灵。
“有点冷。”小孩子不敢大声说,嘴里嘟囔着。
“太阳出来了就好,多动动,一会就不冷了。”身后的少年说。
中途停下来休息,喝口水继续赶路。
新鲜劲过去,累的大喘气唯有孩子,四周的鸟语花香已经入不了眼,满脑子全是什么时候能到。
“那边有果子。”第一次上山的半大小子,掂了掂手里的水囊,再喝下去没多少了,转身问后面的大人,能不能摘一些果子用来解渴?
话传到里正耳中,“可以,就在外围摘一些,莫贪多。”派了两个大人跟着去。
太小的孩子还没树高,去了也是干站着看,只大一些的跟着大人去摘果子。
果子个大质硬,咬开脆甜多汁,兜在衣摆里拿回来分,一个人三个刚好。
又走了一段路,孩子们叫苦也得忍,牢记长辈说过的话,即已上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咬着牙坚持。
村里的孩子体质都不弱,拿出日常调皮捣蛋的劲头,终于挨到了山顶。
“过了前面的树林就是,加把劲。”大人也累,水囊中的水喝的差不多了。
“给。”九儿把舍不得吃的果子递给父亲。
李寻摸了摸儿子发顶:“你留着吃。”
“爹渴。”九儿把果子塞父亲手里,“我还有点水,留了一个果子。”
很少吃到山上的果子,大人们不让摘,说是山上的一切全是酒仙的,不能贪得无厌。
以前还有村里组织上山打猎,后来因家家酿酒赚足了银子不再做了,也没听说山上有猛兽,一直以来相安无事。
只除了兔子、山鸡等往人跟前窜,连鸟蛋都很少爬树掏。
李寻吃了果子,果核里的种子挑出来留下,“不知能否种得活?”到时就有果子给九儿打牙祭。
“肯定能。”九儿极认真道,“酒仙的东西肯定不一般。”
李寻笑了,收好种子。
再次起程,穿过树林入眼便是一汪碧湖,宝石一样翠绿,无波无澜像是静止的死水。
上次放置在湖边的贡品都没了,简单的收拾一下,各家上前拿出背筐里的贡品摆好,由里正带头上香。
村人们跟着里正一起跪下,磕了三个头,刚站起身……
湖中心突然冒出大量的泡泡,由内而外扩散开来,像极了滚开的水不断沸腾。
村民吓得六神无主,怔在了当场。
“后退!”里正回过神,紧拧眉头心脏忽上忽下,不知道将要发生何事?
“护好孩子!”里正用哆嗦的声音喊醒吓傻的众人。
村民一边后退,一边紧盯着湖中变化,握住腰间的镰刀时刻戒备着。
里正一边退一边道:“酒仙大人息怒。”
村民们跟着喊,孩子们吓得不轻,浑身打冷战紧贴着长辈。
巨大的黑影从湖中心游到岸边,里正等人的心高悬在半空。
哗啦,湖水倾泻而下。
里正等人以为是怪物,定晴一看,黑白分明。
月灼华跳上岸,湿漉漉的长发甩到身后,金瞳扫向对面戒备的外来者。
未燃尽的香窜入鼻腔,味道太刺激了,月灼华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里正一看出来的是个大活‘人’,立刻马上跪下,大呼:“酒仙大人显灵。”
村民们稀里糊涂跟着里正学,抓着孩子的手一起跪下。
晨光洒落,湖面波光粼粼,无人欣赏这一美景,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月灼华挑眉,何时换了身份,成了众人口中的酒仙?
线香的味道实在不符合要求,荡漾在水中的尾巴用力一拍,溅起的水花浇灭香炉。
九儿听到水声,下意识抬头看去,“尾……”手中的果子掉到地上。
李寻赶忙按着九儿的脑袋低下,心脏砰砰直跳,害怕触怒上仙。
掉落的果子骨碌碌滚到湖边,月灼华刚刚醒神,对上贡的点心酒水不感兴趣。
尾巴破水而出,勾着地上的果子在湖里涮了涮,拎出来在衣服上蹭干净,开吃。
里正等人的耳边只闻吃果子的咔嚓声。
一个显然不够塞牙缝,月灼华开口:“果子还有?”
里正怔愣了一瞬,撩起的眼皮复又垂下,“回上仙话,有,不多。”
村民们赶紧把孩子手里的果子抠出来,传递给前面的里正。
好吃的果子没有了,孩子再闹心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耍熊,含着泪低头盯着脚边路过的虫子。
月灼华哪好意思白吃孩子的东西,放开神力笼罩整个山头,找到最近的果树。
“向前走二十五步,看到红果摘一些回来。”月灼华自沉眠中苏醒,整个人懒洋洋的不爱动弹,眼前就有现成的壮劳力,不用白不用。
里正不愿意让村里人去,来的都是各家的顶梁柱,万一折一个进去,没法向其家人交待,但仙命不敢违,硬着头皮扫过身后带孩子的村人。
这点小九九,月灼华一眼看透:“我不吃人,那边不存在要人命的蛇虫鼠蚁。”
饶是如此里正仍然悬着心,没办法做选择。
这个时候,李寻站起来,拎着背筐带上儿子,“我去。”本意是想让孩子下山通风报信。
里正动了动嘴,艰难的扭过头去:“快去快回。”
月灼华轻笑:“即拜吾,又生畏。”颇有种叶公好龙之实,可笑之极。
“上仙息怒!”里正头皮一紧,说不出辩驳之词,以头抢地。
李寻大着胆子,拉着儿子急步离开。
九儿跌跌撞撞迈着步子紧跟父亲,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就坐在湖边突出的石头上,有手有脚不是鬼,身后的尾巴金光灿烂熠熠生辉。
月灼华侧过首,睨了一眼投注目光的主人。
九儿一不小心对上仙人的瞳仁,吓得差一点摔倒。
李寻赶忙把九儿抱在怀中,安抚的拍了拍儿子后背,“闭上眼睛别看!”
九儿在父亲耳边小声的磕磕绊绊道:“金色,金色的,眼睛!”
李寻抱孩子的手紧了紧,没有人会长金色的瞳仁,孩子肯定是看到了才会吓得浑身发抖,说谎没必要。
只有动物的眼睛是金色竖瞳,是不是酒仙李寻猜不透,为今之计先得通知村里,好有个心里准备,真要关乎到性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爹,果子。”九儿欣喜的看到眼前成片的果树。
李寻心绪不宁,早忘了走了几步路,九儿的叫声唤醒飘离的愁肠。
停下来观察四周,背上的筐扔到树下先探一探,李寻解下腰间的镰刀,单手抱着九儿,留心树上潜在的威胁。
树上的果子红彤彤的格外诱人,比之前孩子吃的果子个头更大,几乎抵得上成年男子一个拳头。
然而,树上不仅看不到鸟虫,果子挂在枝头无动物啄食过的痕迹,这不正常。
孩子吃的果子上面就有虫眼,虫子、鸟儿最是清楚什么样的果子能吃且甜,有虫的说明无毒,人才敢放心大胆食用。
“爹?”九儿不明父亲为何露出一脸决然之色?
李寻将九儿放到地上:“记得下山的路吗?”真担心孩子迷了路,不仅难以通知村中父老,再搭上一条小命……
九儿一瞬间明悟父亲的话意:“记得,可要是不回去,仙人问起?”父亲和里正爷爷、叔叔伯伯们怕是……
李寻不是不清楚危险程度,害怕上仙喜怒无常。
“爹,我们摘了果子就回去。”九儿不走,要死也跟在父亲身边。
李寻看向一棵棵果树,最终拿起镰刀走近,不放心将九儿搁在一边,万一有情况鞭长莫及。
九儿机灵,跳到父亲背上,这样就能空出手摘果子。
李寻一手拎着筐,一手挥舞着镰刀:“抱住了,莫松手。”
“嗯。”九儿琢磨半天迟疑道,“爹……”
“何事?”李寻后悔带九儿上山。
“先生常挂在嘴边一句话。”九儿好不容易记全,“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遭际遇便化龙。”
李寻手中的镰刀掉落在地,张大了嘴难以置信。
“爹,我有看到仙人长着尾巴,上面好大一片金鳞。”九儿当时差点晃花了眼。
李寻颤颤巍巍捡起地上的镰刀:“有角吗?”
九儿点头回了一句:“有脚,尾巴浸在湖里,成片的黑影。”
“难道真是龙?”倘若如此不仅没危险,兴许还能多一分运道。
李寻摘了一整筐果子,离开树下走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放下背上的九儿。
认真无比注视孩子的眼睛:“角有树枝那么大?”
九儿摇头,糊涂道:“和我们的脚一样呀!”为何拿树枝作比?
答非所问,李寻哭笑不得:“头上长角,像牛一样的那种东西。”
九儿仔细回忆:“没有。”人头上怎么可能长角,不是仙人吗?
李寻失望一时,牵着孩子的手,背着筐往回走。
月灼华弄干泡久的长发,束成发髻用玉冠一扣,揽镜自照。
里正回答上仙问话,道明此处是何地,哪个国家皇帝是谁,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地动?”月灼华收了镜子,回忆了一遭,乐了。
湖中水作酒曲,并不出奇,月灼华睡在湖底,身上被水泡下来剥落的泥垢,同湖中原有青苔等微生物结合发酵,做酒引有点大材小用。
至于地动河段改道,估计那时换睡姿闹的,一尾巴甩出去,开山凿石小意思。
凡人眼中的神迹,跟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李寻父子回来,里正该说的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