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发烧,迷迷糊糊中听见门锁响动,玛歌惊醒。
她手抓住腿侧绑带上的匕首从沙发坐起来,像猝不及防被殴了腹部一拳,她佝偻起腰背。
缓过那阵疼,她迎着满室阳光眯起眼睛,然后视线移向玄关的暗处。
“你看起来好多了。”
巫桦算了下也有四五天了,头一次看到她这么清醒的眼神。
“你好玛歌。”她笑着摆摆手。“那天实在仓促,这些天也没机会自我介绍,我叫巫桦。”
玛歌沉默,警惕地打量四周和这个自称巫桦的青年。
和初印象没有出入——精神有点不正常的大小姐。
且不说这个现状的重点绝不在于仓促和没有自我介绍,玛歌光是看着她,完全不能凭常理推出她下一个举动是什么,下一句话说什么。
那晚在垃圾站,那么大的雨,这人没打伞,落脚的每一步都在玛歌预料不到的路线上。
玛歌以为一旦黎麦找过来,要挟持此人做人质,须得冲出草从上前,动作过大进一步撕裂伤口也许得不偿失,没想到她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自己就走过来了。
有一瞬间玛歌甚至怀疑她发现了自己,并且是个便衣。
显然她不是,警察用不起她室内的这些摆设。
玛歌放弃对她的探究,查看起自己身体;短裤和宽松背心,以及半身的淤青和伤疤。
腰腹缠满绷带,渗出点点血色,刚才猛然坐起也没有太大的撕裂感觉,现在有点痒意的疼,看来伤口已经很好地缝上、初步愈合了。两脚也包了纱布。
玛歌摸索着刀柄,对自己的状态感到违和。
“我有考虑把你刀收走,手脚绑起来。”
巫桦从袋中拿出东西放好,把刚买来的速食热上,从厨房向客厅稍微高声些说。
“不过我想,既然在警察没走远的时候,失去意识之前你没有杀我,没人找你了,你至少会等下一次危机的时候拿我做人质,也不会杀我。没有比一个完全陌生的良民家里更安全的了,你不会贸然离开,没必要绑你;刀留着,也多少能给你点安全感。”
这人果然不正常,心理素质、思路作风,各种层面的。
玛歌放下刀,倚上沙发靠背。
几分钟后饭菜热好了,巫桦连着自己的份一并端到玛歌面前。
两人对坐茶几两边,默默吃着东西。
玛歌琢磨着以她的年纪不会是医生,是医学生,又没看到窗边那堆书里有相关的书。
吃完了,巫桦瞥了眼差不多被绑成木乃伊的玛歌,还是自己把盘子捡了,丢进洗碗池。
每次洗两人份的盘子,她都要后悔十分钟自己多余捡个人回来。
收拾妥当了,巫桦沏了杯咖啡,拿了本书,坐到玛歌旁边的沙发上看了起来。
巫桦看了几页,偶尔抬手搔搔衣领里发痒的伤口周围的皮肤,去端咖啡杯时,她状似不经意地回望看着自己的玛歌,挑了下眉,仿佛问她有何贵干。
“你不怕我。”
“哦,她不是哑巴。”巫桦故作惊讶。
“……”
“怕你什么?”终于等到她说话了,巫桦想,声音符合她漂亮的身材。“怕你这个接连犯下酒店枪杀案、精品屋刺杀案和剥皮案的连环杀手随时可以杀了我?”
剥皮案闹得沸沸扬扬,巫桦只消看看当地新闻,或者出门听听街坊闲话,都不必特意去搜大雨中那番劝说所透露出的信息,就能知道谁是谁。玛歌也清楚。
“因为在写战争题材的小说,自学了点医疗知识。”
巫桦不急不缓喝了口咖啡,眼神示意她腰间的绷带。
“这是我首次实际操作缝合包扎。伤口缝得不错吧?真要杀我,记挂着这份恩情,下手利落点。”
说着她还对那个可能性聊做畅想:“那样我就不用思考我的连载要怎么完结了。”
玛歌没话可说。
小说家的身份并不能很好地解释她能轻描淡写地给鲜血淋漓的伤口清理、剔除坏死的肉,再用针线扎透皮肉将其缝起……最关键的,包庇犯下数起凶杀的罪犯这件事。
比起不屑搭理,她更像是不善言辞,巫桦发现这点,压下心底萌动的笑意,正儿八经地问她:
“我很好奇,就那么搂着我一个刚被你用刀比着脖子的大活人,你居然也能安心晕过去?人晕倒之前通常都会有预感,你就没有吗?”
玛歌嘴唇动了动,却是垂下了头。
“其实是有的吧,但你放任了。所以你究竟是相信我不敢说出去,还是觉得我把你送到警察那也无妨?我把你带回我家藏起来,莫不是耽误你了?”
巫桦没能从玛歌脸上看出什么情绪变化。
“对了,剥皮案的受害者在市中心医院躺着,有很大几率存活下来。”
玛歌仍没反应,似乎不关她事。
巫桦想她如果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手,就是对这一切都无谓。
“电视,窗根柜子里的书你随便看。”
看她那么呆坐着怪无聊的,巫桦跟她说。
然后巫桦自顾自看书,把咖啡慢慢喝光后,随手撂下看了十多页的书,起身准备去对着电脑键盘坐牢了。
懒驴上磨,巫桦刚坐下就去上厕所,路过客厅发现玛歌在看她放在那的书。
“好看吗?”
玛歌抬头看她一眼。
“看不懂。”
巫桦抿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这代年轻人中竟还有这样的文盲。
“不介意的话,我教你?”
玛歌眨眨眼,看看书,看看巫桦,没吱声。
巫桦走过去坐她旁边,玛歌也就自觉地把生词指给她。
“迫击炮”“宪兵”“税收”……巫桦一个个念出来,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依次做解释,到最后她开始后悔干嘛给她看这本书。
“要不换一本?”
玛歌摇摇头。
她数次试图另起话题,难敌玛歌执着地给她指认生词。
明明看不大懂还入迷了,也是神奇。
巫桦放平心态给她做智能语音词典。
日暮时分,到了饭点,巫桦说去做饭。
进了厨房,她松了口气,忽然有心自己做菜了。
她兴致很高,完全按照食谱来,成果她觉得可以下咽。
但玛歌吃了一口就放下了餐具,沉默片刻,拖着病躯进了厨房。
听着厨房传来的开火声和水声,巫桦也沉重地停止了进餐。玛歌不吃,她还吃得欢,就显得她很不挑。
十分钟后,玛歌面色惨白地端着两盘食物出来。
巫桦很感谢她给自己带了,尝了一口,觉得非常不合理:“为什么食材都差不多,你做的卖相不如我,但要好吃那么多?”
除了脑袋,玛歌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快速地糊弄乱炖都不至于难吃成那样,她才疑惑巫桦是怎么做到的。
巫桦也没想得到答案,随意提起:“黎麦警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你们的渊源也还真是戏剧性。”
玛歌动作慢了下来。
“两人起点相同,由于某个事件被命运分流,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一正一邪对决,类似这样的电影电视剧小说一年总会有几部,人们就是看不厌呢。”
巫桦吃完了,擦擦嘴,看着玛歌吃;长得人高马大,吃相却还像个孩子。
“人们热衷于类型故事,警匪、科幻、喜剧、爱情……因为它们有一个起承转合的范式,正义打败邪恶,案件告破犯人归案,谜团误会都会解开,人与人相爱,所有问题都会在结局之前解决,无论过程是好是坏,都会解决,不然就是烂尾。
“你可以打差评,骂作者、资方、片方和主创,一个一个钉到耻辱柱上,但现实……现实往往就像无数个烂尾故事的糅合,都很难想明白从哪开始不对劲儿的,故事就荒腔走板、无疾而终了。
“至于文学,就像下午我们看的那本,反映的则是绝非类型可分的生命和生活的本质。”
巫桦越说越不顾听者。
“文学可以分题材,但分类型就太过粗暴了。偏激地说,文学的类型创作是垃圾制度,读者为了娱乐,写者为了挣钱,所进行的对文学连绵不断的亵渎。”
“娱乐无罪,拿不该娱乐的东西娱乐,也没什么罪,就是会显得人异常庸俗浅薄、无心无脑,不过大多数人不就是那样的吗,就连不在那范围内的少部分人,有些时候也会那样。
“我现在在写的就难以称得上文学,那些个网站可选的标签贫瘠到一定程度了,涉及谍战要加上悬疑,涉及感情要标明性向,涉及脖子以下违禁词连篇,绝了。”
巫桦抬眸,对面的人居然在认真地听自己讲话,连她自己都不在意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玛歌犹豫了一下,跟巫桦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你写什么?”
她好奇这人宁愿用死来逃避收尾的是个什么故事。
“看来你是对战争题材感兴趣了。”
下午的《西线无战事》她就看得起劲。
巫桦去开了灯,把碗盘丢进洗碗池泡着,简略概括了她小说的主线内容,重点说临近结尾的部分。
“……最后这个侥幸未被审判的战犯,跪在基督圣像前,全身心匍匐于上帝,像受害者一样求上帝怜悯这个世界,拯救自己的灵魂……我纠结的是,接下来她要不要自杀?自杀会不会失败?哪种结局能最大地引起人们对人性的惊觉和反思,能揭示战争和人世的荒诞,能赋予其文学艺术上的美的观感。”
这么说玛歌当然会迷惑,巫桦回到最朴素的逻辑上,问:“你觉得,她会不会想死?”
玛歌摇头。
“不会还是不知道?”
玛歌跟巫桦眼对着眼。
巫桦忽然明白了似的,赞同地说:“对,人物设定上来说,她是个平庸麻木的人,应该像你一样想不了很多。”
“……”玛歌歪头。
巫桦开始觉得她像那种脑容量很小的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