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估摸是管家,仰倒在吧台上,打眼看去就是致命伤,不可能有气了。
黎麦边打电话叫救护车和警察来,边往亮灯的几个房间走。
一楼找遍,刚登上二楼,黎麦听到塑料揉皱的声音,轻微得稍纵即逝,像提琴缠绵的尾音,对黎麦来说却如惊雷一般。
她踉跄了一下,以最快的速度跑上了楼。
扑面而来一股散发着奇异血腥气的恶臭,与楼下鲜血横流的尸体散发的大相径庭。
她一眼没有扫到移动的人影和站立的人,仿佛揉皱塑料的声音完全是她神经紧绷所生的幻听。
而客厅漂亮的欧式大圆茶几上躺着的人,体型像是乔瑟夫。
黎麦之所以这样不确定他的身份,是因为那个人通体上下俱是鲜红。
他被剥了全身的皮。
浑身淌着血和脓液,像一块浇满番茄汁的生肉。由于没有眼皮,他眼球半凸在外面,布满血丝,几乎要瞪出眼眶,不停淌泪,大张着的嘴里黑洞洞的没有舌头,大小便失禁,还剩一口气。
他一动不动,应该是被注射了使全身肌肉无力的药,不过显然没有被注射止痛药,不然凶手不至于不想他喊而拔了他的舌头。
即使喊,谁知道他是痛的还是吓的?
黎麦从震撼与懵然中醒悟过来,在整个楼层巡视,不消多时便在侧厅的窗户上发现了乔瑟夫那带着几许红毛的皮。
很完整的一张人皮,没有用钉子,单纯依靠油脂和血液的粘合力贴在窗上。
黎麦很不想碰那玩意儿,但不得不忍着呕吐的冲动,抵御着维护第一现场的职业病,揭下它。
它挡着的窗户是开着的,这扇窗外有颗巨大的山毛榉,枝杈一直伸到窗台,凶手一定是从这逃走的,想必没有跑远。
只要推测出凶手的逃跑方向,有很大可能可以追上她。
那段揭人皮的记忆黎麦绝对毕生难忘,当下她是一点都不愿想起。
天黑成一片,雨下得很大,即使有血迹脚印之类,打着战术枪灯的黎麦也没法看到,黎麦只好身临其境,假设自己是凶手,蹲在树上观望都可以往哪里跑。
这别墅后面是一片人工湖,湖遥遥连接着横穿城市东部的一条江。
城东的江岸两侧是老城区,黎麦十岁前跟养母父住在那附近,后来搬走了。
此时此刻,那边灯火通明,不繁华,但充满烟火气。
那边住户很是不少,因为基础设施不错,有公园有广场;出行方便,有火车站、公交站,广场上还有电车轨道……
电车!
她打给玛歌时,那片嘈杂里隐约有售票员的吆喝。她的下班时间是有最后一趟电车的。
几下爬下树,穿过诺大的泳池和花园,黎麦往广场的方向奔去。
如果是玛歌……肯定是玛歌!
那幻觉般的塑料声,她在梦里隔着监听设备听了无数次,还有老虎和管家心脏与头颅上的枪孔,寂静冷情的风格,一定是她,不会有别人!
剥皮需要技术、耐心和时间,她打给玛歌的时候,玛歌绝对是在穿过广场,往乔瑟夫那里去,不然时间不够。
而现在玛歌肯定以为自己又完成了一次天衣无缝的犯罪,原路回巢了。
毕竟黎麦是临时起意来找乔瑟夫,撞上她的杀人现场。
但也不排除自己来到楼下时,玛歌还没离开,能听到车声或是自己呼叫救护和警察的声音?
如果那样的话……
黎麦止不住想象玛歌在楼上,于被剥掉皮的男人身边持刀,孑然而立,目光下瞥,穿透楼层,洞悉到自己的存在。
黎麦在暴雨中歇斯底里地狂奔着,肺叶几乎供应不上氧气,心脏狂跳不已。
在枪灯耗尽本就孱弱的电量前,黎麦来到了有路灯的路段;
雨幕下,广场空无一人,四下里的街道商铺亮着孤冷的光,有些避雨的人,黎麦目光扫过去,都不是要找的。
她凭一个猜想一腔热血跑过来,冷静下来想,对方未必会走这条路,说不定是拿肌肉松弛剂的路上路过的电车……总要试试的。
黎麦心烦意乱,想不起今天值班的同事是谁,刚才打电话也没在意谁接的,便发消息给禾琦,让她费神查下值班表,告诉那人自己在东边老城区广场附近。
换在线人遇刺案前,她会顺带让人联系交警和沿途公安局,封锁这片区域,但现在,没有切实把握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虽然反向来想,玛歌作为凶手,此行目标显然是针对乔瑟夫,杀老虎和管家因为那些是阻碍。
而玛歌在作案前接到了黎麦打过去电话,作案中听到了黎麦的声音,揪到她辫子的黎麦更是阻碍……玛歌会逃吗?
还是在接到黎麦电话的位置等着她过去,解决掉她。
不悲观也不乐观地,客观上,黎麦倾向于后者。
再往城区深处去,样式老旧的路灯稀疏地排列在路旁,在枝繁叶茂的行道树间像一棵棵死掉的秃树。
灯泡质量显然不会有豪宅街区的那么好,那边亮如白昼,这里则如同太阳将出未出的清晨。
冒着越下越大的雨,黎麦搜寻到东城老区的公园。
里面设施陈旧,无人打理的草木恣意蔓延,晴时在这里散步必然很好,暗夜光微的雨中则披挂着大片阴恻恻的暗影,在幽森那之下,隐伏栖息着什么。
突然,黎麦后颈到脊背的汗毛竖立,果断矮身,伴随两声炸然枪响,两发子弹从她原来所在的位置飞过。
黎麦迅捷地滚身钻进草丛,子弹跟了她一路,落空子弹击飞的沙石险些崩进眼里。
刚才那一遭,黎麦从别墅里的管家伤口判断,她所用的型号的枪弹夹应该空了。而换弹夹会有声响,换枪来不及装消音'器。
她压下急促的呼吸,冒险向子弹射来的方向摸去。
没人在,她用枪拨开繁茂的草,看到一双鞋,立时缓下动作,耳朵注意,当铁器的破风声传来,蹲着的黎麦伏地转体扫腿。
对方撤身躲闪,只着棉袜的脚落地无声,黎麦抬头一瞥,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那双在墨绿暗光中颜色变深的眼睛,瞳孔呈现出带有幽紫的金属色。
短短不到十二小时,她们就以这种形式,带着二十年的错位和五条人命,再度见到了彼此。
玛歌湿透的黑衣和扎成一束的头发无比贴身,全身没有多余的线条,补足了她眼中缺失的肃杀和冷漠。
她没有多余的废招,不容敌手片刻喘息,手腕一晃,银光流转,反握匕首攻来。
黎麦的枪保险打开了,手指却没放在扳机上,极不明智地近乎徒手对抗白刃,她后知后觉肩胛处飕飕凉风,后心的衣服被割开了。
几回合下来,黎麦干脆换手握枪管来格挡玛歌疾刺而来的刀刃,其密集迅猛更胜骤雨,金铁交鸣一度盖过了雨声。
一个晃招,玛歌的刀尖卡于扳机,一别一挑,枪从黎麦手中飞出;
然而黎麦一把掀下外套,材质干硬的外套吸了水分外沉重,罩上刀迅速绞紧,玛歌及时松手只被夺了刀,而没被绑手。
但这下分神,玛歌脚踩到尖锐的石头,又被黎麦的腿一绊,玛歌失重倒地,感到脖子被一条炽热的手臂揽过,从后紧锁。
黎麦咬牙沉气,用尽力气锁死了她。
玛歌感到血液受阻的窒息,大张着嘴却呼吸不到氧气,她发出吭声。
黎麦下巴抵在玛歌头顶,听着她那痛苦的声音,也要喘不过来气了。
黎麦想要她晕过去,不然就不会勒她脖子,而是直接错她颈骨。
玛歌只是一把杀人的刀,她活着才能够牵出打造和使用这把刀的人。
玛歌是凶手,是施害者,更是受害者。
玛歌是那个会在她受了委屈、难以入睡时抱着她的邻床姐姐。
黎麦狠狠埋下脸,嘴唇哆嗦着贴于玛歌头侧,伴以头颈因拼命发力而痉挛似的摇晃,仿佛在狂热地深吻她,告诉她不要再挣扎了。
耳边黎麦深重温热的气息直往耳洞里钻,玛歌腿脚胡乱踢蹬却是无用,手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终于摸到黎麦手指。
试图掰断,但那爆着青筋的手背下,修长而骨肉均匀的根根手指宛如铁块般没有缝隙。
玛歌眼前涌上血色,到了极限,随手摸到块石头——是方才几乎扎穿她脚掌的那块——向身下之人肋侧狠砸。
近乎力竭的黎麦硬捱了一下又一下,还是被挣脱了。
玛歌翻过身,瞄着黎麦那被砸得血肉模糊的伤处踹出一脚。
黎麦擦着沙地飞出近一米,喉间腥甜,整个身体蜷缩不是,舒展不是,侧肋痛到极点,恨不得立即晕死过去,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立即从剧痛的眩晕中清醒过来。
她看到玛歌大口呼吸,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扒开那团衣服,抽出里面的刀。
她也看到头顶躺着方才被玛歌挑飞的枪。
不知从哪借来的力气,她忍耐这咆哮着疼痛的半边身体,爬过去抓到枪。
原本要提刀过来的玛歌转身逃离。
分不清眼前是泪水还是雨水,黎麦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抬臂瞄准玛歌,扣下了扳机。
一连八枪,清空了弹夹。
纵使黎麦瞄着损伤行动力但不致命的部位射击,可视野如此模糊,手抖成这样——
黎麦仰面躺着,任凭大雨冲刷。
不多时她强撑着起身。
身下一团血腥,草在血红的雨水中格外翠绿。
肋骨必然断了不止一根,一呼一吸都疼得她打颤,刚一站起时更是险些缓不过来,差点重又倒下去。
她捡起破烂的外套,从里面拿出弹夹,撕成布条紧绑住自己上身,对她血流不止近乎散架的身体也只是个安慰。
望见远处有血,想必是打中了。
如果她现在不追,血迹很快被大雨冲得连血色都无。
给枪换了新弹夹,黎麦扶着周围能支撑自己的一切,循着血迹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