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黎麦松了一口气。
“我刚才真像是脑袋被凿了缝灌了冰水一样地醒了酒……你怎么想的?”
“至少以前的我不会连杀个人都犹豫再三下不了手。”
玛歌为自己被黎麦牵着鼻子走乖乖回话感到不自在。
黎麦做出的这副关心的样子也再次点燃了她的情绪。
“你不该教我,不,我不该要你教我……”
她开始挣扎,别开黎麦卡着自己下巴的手。
“以前我什么都不懂,做饭的时候只想做饭,吃饭的时候只想吃饭,工作的时候只想工作,睡觉从不做梦,而不是像这样,买菜做饭的时候带上你的份量,吃饭的时候观察你的口味,工作的时候想你今晚能不能准时下班吃饭,晚上的梦里总有你,杀人不能杀也是顾虑你,全是你……但你却有全世界!我在其中什么也不是!
“我不想要这些渴望、嫉妒、失落、自卑,这些乱七八糟的感情,我想回去!
“回到从前没有痛苦,没有感觉,没有折磨我的情绪的时候!我可以专注地做我自己,不是玛歌,不是任何人!”
“你就是玛歌啊……”
“我不是!我从不能是自己……也没有属于过自己!是苏拉过后,从跟你起始,我才成为的玛歌。”
黎麦一时愣神。
玛歌挣脱了她。
“肯定哪里出错了,我对你产生了爱情,我想要我身体里的爱情激素尽快代谢掉。
“做完这次大扫除,我日出之前就搬走,我也不知道去哪,去见不到你的地方,不然我迟早会杀了你。
“我大概没法回到原本的我了,不过我随时可能重新杀人,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杀了你。不让你消失,我就没法杀别人。”
玛歌不再分给黎麦眼神,扳过套着假肢的腿,准备站起来。
猝不及防地,黎麦扑过来抱住了她。
黎麦胸膛紧挨着玛歌的,手臂托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掌捧着她后脑,脸贴着她的耳朵,将她的头发蹭得更乱。
“玛歌。”
黎麦低低念出她的名字时,呼吸扑在她耳后的皮肤上,让她耳根发麻。
明明没有禁锢的动作,却让玛歌动弹不得。
“玛歌、玛歌……”
黎麦错了。
她了解玛歌的一切,甚至参与塑造了今天的玛歌,但她没有正视过她的心灵。
她崇拜过去没有人类一般感情的那个玛歌,甚至想象那才是原初的人,是某种值得追求的无喜无悲的理想境界,迷恋这种状态,试图从她这里汲取那种至深的宁静。
玛歌说不定潜意识察觉了她的这种期许,才想要变回去;
不过更可能是感到了和黎麦类似的孤独、恐惧和猜疑,所以也产生了那种崇拜。
何况那般心无杂念的空无状态玛歌亲身体验过,而爱情这样复杂的烦恼,心智健全的人都无法轻易处理,玛歌当下不堪其扰,岂能不对过去心生向往?
固然这种想法属于逃避,还有对过去美化的成分,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怒气冲冲地要杀人、要离开,可是这样被情绪支配的玛歌才是个活生生的人。
黎麦不得不承认,自己总把她当在世俗生活中需要扶持和照顾的雏鸟,不谙世事,任人摆布。
即使她比自己年长,熬过了难以想象的地狱般的处境,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了背叛组织的选择,认罪坐牢,努力学习,如今融入社会,认真工作……她成熟了,改变了。
到底是怎样的成见,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才醒悟。
“真的很抱歉,玛歌,可是也很高兴,我觉得很幸运,因为你说爱我,对不起,让你煎熬了对不起,可是我现在觉得幸福……”
黎麦抬起头,看着身下玛歌困惑又挣扎的眼睛,努力捕捉逻辑的闪光组织语言。
“你怎么会以为你在我的世界里什么都不是?我也爱你啊。
“刚才我一进门你就说你要走,我是慌了,才习惯性地说正确的话,我心里不想让你走,实际我也不会让你就这么走了的。
“我爱现下你想要摆脱的这个你,我爱玛歌,我爱你。”
玛歌怔住。
她被黎麦笼罩着,静默相对,互相传达着体温。
她能用自己的胸膛感受到黎麦狂乱的心跳。自己也血液奔流,浑身发热。
黎麦忽然被她推了推,不是抗拒的,而是商量的,便也就撤身,容她坐起来。
不过黎麦仍有些不安,虚坐在玛歌腰前、双腿之上,搂着她,不肯再让。
“你是要我凭借你的爱而接受这样的自己。”玛歌说。“你觉得你屈尊来爱我,我就可以忍耐、接受这些感觉,就可以不再悲伤、愤怒、胆怯……难道你会让我一直幸福下去吗?”
黎麦还未见过她这样冷静深思又压抑的神情:“我……”
“可我连幸福也不想要了。连带和你游玩的快乐还有你抱着我的时候的幸福都可以不要。
“再说我也做不到。我无法像你一样怀着纯粹的爱面对世界,更别提让大家安居乐业,我不具备让别人幸福的能力,我只会执行任务、杀人、伤害、自卑自怜,现在更是把你也拖到这种卑微混乱的该死的‘爱情’境地,让你为我提心吊胆,让你来‘哄’我。
“就让我消失不好吗?你当我在孤儿院就死了,就当我从没存在过!自然就不用再担心我会做出和以前一样的行径了。这样,从此一切回归平静,变回静水一潭——”
“那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黎麦按住她的肩,不住摇头。
玛歌还是想要挣脱她。
“等等,等我一下,听我说完。”
玛歌有自己的感情和判断,不会被甜言蜜语轻易左右,也足够认真,需要谨慎郑重的对待。
“很抱歉,让你体会到本不必体会的这些……我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你终究要融入这个世界,不会不想做有感情的人。”
黎麦准备迎来一场生死搏杀似的做了个深呼吸。
“可我又一度迷恋你与这世界的水火不容和安静无波,我这人怎么……怎么会既觉得这需要改变、努力帮你改变,又要那种宁静的力量永恒不变地存在于你身上?我真的自相矛盾,对不起,或者就是自负自恋,自以为能把事情都扭转到我期待的道路上去。我……”
玛歌能感受到,黎麦说出这些话时的忐忑前所未有。
“我是成功的理想主义者,孑然一身,我能平视每一个单独的人,但却不自觉地俯视整个世俗。一开始当然是为了理想,全都是为了理想,但……但鲜花美名加身时,深处的某个地方,我那颗虚荣心也在鼓噪。
“我的确享受着功成名就,那些欣赏仰慕的目光,我非常受用。我还时常为我的完美人生剧本有瑕疵而焦虑,早先佘晴的死,还有我涉足政治以后的那些事,我做梦都想把那些情节从我的英雌剧本删掉——我对黎麦这个角色的那些打磨痕迹,为之规划的每一场准时准点的演出,绝对不会向任何一个人坦白。”
玛歌很惊讶:“所以探视期间,你讲到当上警察就不讲自己的事了……”
“是,没错。记得,记得五年前我一连几次没去看你,记得吗?我告诉你我在忙于工作,那是实话,但我没说的是,我其实在忙于晋升。
“不去监狱不是没有时间,而是那段时间曝光度太高,被挖出我跟你,还有跟这座监狱的密切过从会影响不好……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不知跟什么过不去,思虑过度、不自洽到了失眠吃药的程度,是重新和你继续会面,让我恢复了内心秩序的平衡。”
刚开始讲黎麦挪开了目光,这时才与玛歌对视。
“今天以前我都拒绝回忆那段经历。眼下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说,我不够纯粹,我没有拥有全世界,是我处心积虑成了被全世界托举的那个人。
“我们都一样,我们或许处境不同,想法各异,没法真正互相理解,甚至互相误解,但有些地方是一样的;
“我站上我理想剧本的英雌领奖台,脚下必然带有现实的泥土。当我为人民安居乐业由衷欣慰,自满和虚荣心也是这份伟大投出的影子。同样的,当你宁静无波,你不会悲伤痛苦,也不会快乐幸福,而当你感到快乐幸福,悲伤痛苦势必会如影随形。
“每样东西都跟着影子。爱情是,友情是,看似美好的东西都是,每种积极的感情都藏着消极苗头,而所有的这一切都短暂如流星划过苍穹……在教你之前,当初我真该把这些都告诉你,让你好好斟酌。
“对于感情,你必须知道,感情可以从无到有,但绝不能从有到无,不论你再怎么无视。它的确就像一颗顽固的毒藤,永远剪除不净,忽视只会使它蓄满毒汁、悄无声息地盘踞你的全身,操纵你走向更大的失控。
“就像我的那些性格负面的暗影,我不可能抹煞那些东西,我一直都在试图和它们共存,我容许自己松懈,以免它们触底反弹,但那可能对你很不公平。”
黎麦用手梳理着玛歌的头发,忍着惭愧和羞耻,继续说道。
“是我离不开你。因为只有在你面前,我可以开不正确的玩笑,可以冲动,行为失于放纵,可以逃跑,然后心安理得的逃避、拖延,对你我既要又要……完全是劣根性。
“再没有一个人能见识我这么坏的一面了。还有关于我功利和虚荣真实想法,是我准备带进坟墓的,这下可都向你坦白了,你要带着这么可怕的口供离开我,不如杀了我!”
玛歌对黎麦前面的话不知作何反应,好像认识了一个新的她。她离自己从未如此之近。
而听了这话,玛歌立即摇头。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杀了黎麦。
“我没把握能让你再也不会痛苦,不会不开心,我只能保证以后会尽我所能,让幸福盖过那些不快……”黎麦轻轻说,“不要离开,继续爱我。求你。”
玛歌两手穿过黎麦的肋间,抱紧她,一言不发,越抱越紧。
就知道她肯定不会拒绝,黎麦微笑起来,不掩得意。
更紧地回抱着她,黎麦深感安心,俯首亲吻玛歌的发顶,嘴唇一点点从额角蹭到她嘴边。
“回应呢?”
“我不走……我爱你。”
赶在玛歌的尾音之末,她吻住玛歌尚未来得及闭合的嘴唇。
这一瞬间,浮力大于重力了,她们得以漂上生命之河的表面,脱离彼此的角色,畅快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