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待南一醒来时已天过午时,床边帐幔将她围遮得严严实实,有零星几道光线透进来,好似有一层朦朦胧胧的暗红色雾纱缠绕,令她一时有些辨不出是梦中还是醒着。
她半起身,神情漠然目光涣散,琥珀色瞳仁此刻像是一颗漂亮的玻璃球,但那上面蓦然有了几道划痕,不轻不重,足以让其裂出罅隙,泄露出藏匿深处的鬼怪。
“扣扣扣——”
门前出现一道人影,继而沈兰芝便低低道:“还没起吗?今日是梁先生回来的日子。”
闻言,南一眨眨眼,面上有了些活气儿,方如梦初醒,道:“起了,马上就去。”
梁译檎是戏曲届中最为皎傲的一支独秀,只要是他的戏从来都是一票难求,且他这人向来的都是矜清姿态,故无论是戏迷或是旁人都会尊称一句先生。
这样的人大多都是有些自命清高的傲气,这是从前李逸讲给南一听的,但那时李家势力尚存,自小便被小心呵护宠爱的南一并不多懂,如今细细回味过来,这话是对的。
不过,如此想来,南一便更不得其解,为什么梁译檎会愿意收她为徒?按他执拗的性子来说若是他打心眼里不愿,纵是李逸使多大的好处与压力都会顽固到底。
让南一更不明白的是为何在李家倾塌后,梁译檎却闭门不见,甚至关了梁园外出,且时至今日都不曾登台唱戏。
梁译檎是个心思晦深的人,喜恶都古怪,早先南一跟着他学艺时就曾领略过一二。
前日梁园的小容跑过来传信,说,梁先生近日回来,要她记得去梁园拜访。
去见梁译檎。南一眼前浮现出那张清雅却常年不苟言笑的脸,说来也奇怪,这世上竟有人从未展现过情绪一事。
嬉笑嗔怒,七情六欲是人生而便被赋予的本能。
会哭,会笑,会怒,会欲,会恨,会爱,这些都一一将人丝丝层层填补起来,成为一个能够立于世的寻常人。
可这些恰恰也都是世俗痛苦的根源,梁译檎没有这些,没了这根源,南一却依旧觉得他痛苦得很。甚至常常会觉得,他像是从淤泥最深处长出来的一般,一言一行都淬着旁人不晓得的钝痛。
噗通——
似乎有一粒碎石跌落潭水,小小的,声音很轻,引起的涟漪却一圈一圈泛向外,一点点地,泛至悄无声息,恢复原样。
南一睫毛轻颤,面容隐在暗处,没停留多久便掀开被子起身换衣。
程府
昨夜里程砚时送完南一后没有即刻回府,深寒春夜中他缓步从老程宅一路走回去,在走到从前李府时却愣了许久。
李家世代领兵带将,府邸修葺得冷肃凌厉,府门高阔,幼时每每来心中总是一敛。但如今却被一家家小市店铺取代,因着地段繁华,车水马龙,灯火通明。
同从前已是天差地别。
程砚时默然,一路折回,路过大氏街,桐城巷,再经浮亭路绕了大半个北城才堪堪回府。
宾客早已散尽,程老太太不喜浪费所以府苑内走廊中只点了几盏照路的灯,深幽寂静,和他走前并无两样。
他彻夜未眠,两指间的雪茄灭了又亮,一晚上脚边堆积了一撮小灰山。
……
本来昨日办的筵席就是为了程砚时接风洗尘再见见北城各位亲疏远近的长辈,可偏偏昨儿夜里他去送了李家那丫头,直至后半夜才回来,将厅内一大号人都爽约。
薛婷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若是旁人也便罢了,非得是那丫头吗?
想起自家儿子远渡重洋五年之久,她的心就揪了又揪。
“太太,少爷已经出门了。”丫鬟奉命去叫程砚时吃早点,却不料扑了个空。
闻言,薛婷眉头皱的更紧了,问:“知道少爷去哪儿了吗?”
丫鬟摇头:“不大清楚,不过据小赵说少爷天未亮就离开府中了,还留了话给夫人。”
“留的什么?”
“说他去了奚七山上的潭柘寺,叫您和老太太莫担心。”
薛婷愣住,方才所有心思都停滞。
奚七山?这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天,砚时怎会突然去了那里?
奚七山与北城隔着一重碧波,这样的山林在北城来说并不算出名,潭柘寺上的香客也是少之又少,去往山上的船只有一家老船家摆渡。
那人,程砚时却是再熟悉不过,小时候有一回他忘了南一生日,没有备礼物,小丫头便不依不饶的闹他许久,最后没法了程砚时只能偷偷带着她去了奚七山。
李家虽宠爱这个女儿,但总归是个名门望族,规矩礼仪教养都是必不可少的。
南一生性不爱拘束又被家里宠得娇气,一场生日宴下来又忙又累,再加上程砚时放了她鸽子,心气儿就更不顺了,将自己的娇蛮不讲理统统都撒向了程砚时这个“受气包”。
讲句实话,以前的李南一就是标准的娇纵跋扈得千金大小姐,有的时候若不是见她生的可爱,程砚时真觉得自己会被她气死。
偏偏也奇怪,只要是她弯眸甜甜一笑他就什么气儿都散了,只想把所有好物都寻来给她。
不为别的,只为她该是如此,该是让旁人仰目艳羡而不得的天之骄女。
船摆荡得摇摇晃晃,石伯年纪大了,身子有些不大好,力气也不复从前,所以小船飘的十分慢。
人老了,总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有用。
这点程砚时还是懂得,所以也没提出来要搭把手,只是安安静静坐船上,不催促。
“少爷,回来,有见南一吗?”老人家佯装无意问。
程砚时淡淡答:“见过了,石伯。”
“不过,找你走后,我就很少见到那丫头,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石伯叹气,许是天色太过昏沉,湖面又空空荡荡,连带着人心情都蒙上一层灰雾。
当初李家遭遇灭顶之灾,凡亲近者无一不收其连坐牵连,锒铛入狱。
平日里与之交好,来往密切者均避之不及,即使有愿意伸出援手的也都被人敲打再三,甚至他这个名义上最亲密的未婚夫也都远走他乡,置她于孤立无援境地。
三日,不过是三日。石伯说,在听到李家覆灭后的第三天,南一来过奚七山,上潭柘寺,那天下着雨,山林极易坍塌,造成洪流。
石伯劝她改日再上,可南一就像是憋着一股劲儿,非要上。石伯见她模样着实倔强,叹口气心想帮她一把,将她送过去,在山下等她。
没成想费了一天的力气爬上去却只是待了不过半个时辰便下山。
下山的时候,暴雨倾盆,山林呼啸,雷鸣电闪,狂风一阵一阵刮过,这天气若是强行过河势必会命丧于此。
好在南一还没有丧失理智到那个地步,在木屋里坐了一晚。木屋条件简陋,只有一个简易木床,南一让石伯睡下她自己硬生生的坐了一个晚上,似座石像,岿然不动。
自那日离开后,就再没见过南一来奚七山过。
程砚时静静的听石伯讲,沉默无声。
“就像你现在一样。”石伯忽然冲他说道,“那丫头坐在柴火堆边,一整个晚上都是你现在这个表情。不过啊——”他又紧锁眉头回想了下:“不过她更倔,就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当年事发,南一只有十二岁,他想象不出来一个自小娇生惯养的矜纵小丫头是如何做的出低沉,木然的表情。
船靠岸了,石伯将船栓住,问程砚时,大概何时下来,他好回来接。
程砚时起身上船:“石伯,您不必操心我了,您有事就先去做,您木屋里不是还有一条旧船吗?大不了我下来时自己撑船回去就行。”
石伯点点头,这几年程砚时虽然人不在江城却嘱咐府里的人月月给他送来粮油,虽是以程家安置旧仆人得名义,可他心里明白着呢,这是少爷重情重义。
梁园
兰姨没有随南一一同前去,只是临走前提点她几分,叮嘱她不必太过热络。
小容见她来了,面上紧张一下子松懈,喜笑颜开道:“我差点就以为你不来了呢!”
南一:“来见先生,自然是不能缺席的。”
语气恭恭敬敬,讲的话也客客气气,挑不出什么错。
饶是如此,小容还是觉得不一样了。
但她没讲什么,一如既往热情拉过南一往里走,边走边说先生回来后得一些趣事。
乱七八糟,什么事情都有,南一也不打断她,偶尔应几声,搭几句可有可无的话。
梁园很大,种满了青竹,恰逢春日,竹叶冒出新嫩绿色,盎然生机。
小容带南一走的是条曲径蜿蜒得石子路,阵阵春风拂过,竹影摇曳,清香冽雅。
走到最深处,两人停了脚。
透过绰约风动得竹叶,那人的身形隐约,深蓝色袍袖随风鼓动,烫金线勾勒得花纹滚浪。
距离不近不远,面孔被遮掩住,看的模模糊糊,只有那双搭在藤椅扶手处的手极其显目。
指节分明,修长白皙,被单薄皮肉包裹着,瞧着有几分病态嶙峋,食指上戴着一枚墨绿色戒指。
宝石宛若一颗碧色雨滴,剔透晶莹,衬得其更加孤傲。
这人,怕是一点都没变。
双节快乐!
怕大家不知道,给乃们捋一捋这两个的年龄差。
李家出事时,南一12岁,两人再相遇是在五年后。
程砚时比南一大五岁。
所以现在两个人的年龄分别是,17岁,22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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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梁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