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您能快点吗?”程砚时着急催促道。
怀里的姑娘已经冷到不停打颤,蜷缩着身子,嘴唇泛白发紫,往日里漠然神色的小脸上此刻尽是虚弱。
程砚时紧紧抱住她,不断揉搓她的身子,并试图体温暖热她,可南一的体温一直没有变暖,僵硬得像是冬天里冻死的狐兽。
“少爷,小人已经尽力了、这再往前面拐进两个街道就到了。”马夫气喘吁吁回道。
南一家现在住的宅子是程家的旧宅,离现在新程府有一些距离,因着是夜晚街上人流窜动,别说黄包车了,就是坐着新式小汽车赶过去也需要些时间。
程砚时语气灼急:“南一,你稍忍忍,就快到了。”
南一迷迷糊糊睁眼,脑子却清醒异常,她蓦然伸手抓住程砚时小臂,“不过……不过落水而已……你慌什么……”
因为过了冷水的原因,她的嗓子艰涩凉透,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她气息加重。
程砚时鼻翼嗡动,脸色冷清,双目锁住她,认真严肃道:“别再说话了。”
南一勉强笑笑,眼帘睁阖间觑了眼他,见他面上苍白,血色全无,心觉好笑,怎么比她这个落水的人看着还要虚弱几分?
初春的寒意凛凛,不比隆冬大雪天暖和几分,马车拐出笃门巷后,走上大道。
“咚——”
不远处塞乾宫上挂着的洋式挂钟响了,南一恍恍惚惚瞟见时针指的刻度,八点。
这个时间的北城最是热闹,车水马龙,行街上人流不定,有跨篮卖白花的小丫头,有寻街吆喝的摊贩,有穿街而过的电车,还有结伴同行交谈的学生。
他们穿着各类衣裳,面孔上的表情合乎常理的大庭相径,将北城交织出一副常态繁华。
程砚时眼下没心思去欣赏这个自己久未看过的故土,只一心挂在怀里的人儿。
南一的双手紧紧扒在他小臂上,无力又固执,如同手中握着的是什么不得了的珍物。
“嗯?”程砚时附身,可是他除了看到南一嘴唇张合外没听到她说的话。
他低头,耳朵贴近南一嘴唇,问:“怎么了?”
“程……砚……时……”她每一个字咬得极重,可说出来的音又极轻,程砚时顿了片刻才听清她是在叫自己名字。
程砚时答:“我在,怎么了?”
收到回应后,南一双目紧闭,一言不发。
其实方才水池中的水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顶多也就是身子更凉了些,可当耳边擦过程砚时一如既往低沉温默的嗓音后,南一心里便忍不住了。
她想哭,可没有适当的理由让正大光明地哭,她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哭闹都有人哄的李家小姐,如今,不过是寄人篱下的笼中鸟。
“程砚时”、“程砚时”、“程砚时”……
南一口中开始不断地,缓慢地唤他的名字,声音渐渐开始哽咽,任凭程砚时如何焦急,她也不说别的,只是一个劲儿的叫他名字。
马夫也知道车上的人落了水,耽误不得,脚下跑得也快,街上灯光交错,亮如白昼,光线不断在程砚时的脸上掠过。
光影浮掠,他面上情绪不定,伸手又将南一紧了紧,鼻尖抵在她额头上,眼睛中鲜少露出温柔,缓缓蹭着南一光滑的额间。
低低哑哑地道了一句:“一一,我在。”
修长如玉的指尖拨整丫头凌乱的湿发,清黑的眸子中有光,像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星光,冒着独有的希翼,亮得叫人生叹。
一一,不怕,我回来了,约定我们继续守着。
马夫在拐进程家旧宅那条巷子时心中不由一咯噔,眼睛环顾四周,这里实在太黑了,看着能把人吞没。
只在临到程家旧宅时才看到一盏灰蒙蒙的路灯在寒风中站立着,瞧着有几分寒酸。
“这位爷,到地方了。”车夫提醒道。
程砚时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搂着南一,腾出手撂给他几个大洋,头也不回道:“都是你的了。”
车夫忙接过,喜不自胜的道了声谢,在胸口处擦了擦直接塞进腰间的鼓包里,也不曾查验是真是假,毕竟程家少爷可不是旁人,怎么可能给□□?
“扣扣扣——”
他敲门,木门经久未修,发出的声音沉闷笨拙。
程砚时等了一会儿,门没开,他又敲了敲,沈兰芝这才姗姗而来。
“兰姨。”程砚时毕恭毕敬滴唤了声,随即解释道:“南一方才不小心落水了,我送她回来。”
沈兰芝穿着单薄的睡衣,肩上披了件流苏蓝披肩,目光落到南一身上,脸色不善,好一会儿后才侧身打开门,示意他进来。
南一住的屋子是从前程砚时的房间,走进去后扑面而来一股清甘菊香,没走两步那味道就已经散去。
“程少爷要给换吗?”
沈兰芝刺生生的声音忽然扎得程砚时后背一痛,他僵缓着身子回身,后知后觉抱歉道:“兰姨,您来。”
闻言,沈兰芝放下手上的油灯,视线没落在程砚时身上半分,伸手松开床幔,床上的人儿此刻已经昏睡过去,没有任何反应,任凭别人剥换衣物。
程砚时紧盯着帐幔看了好一会儿,在听到南一嘤咛声音后才放下心,目光移开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映入眼帘的是正中央贴上放的一座古旧的挂钟,金属色的圆垂摆已经失去光泽,正缓慢有律地来回摆动出一个弧度。
白桦木桌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色彩,三三两两的画笔随意凌乱。
深黑色木地板被擦得一尘不染,米色床幔勾在两侧,旁侧还摆放了一个旧式衣架。
屋子里物件少得冷清,一如南一如今的性子。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抖动,沈兰芝面无表情走出来,拿住油灯柄,侧眸冷淡一句:“程少爷还不走吗?”
程砚时眼帘微垂:“兰姨,砚时这便走。”
沈兰芝没有动,立在门口,等着他离开。
在擦肩而过时,她没有情感道:“她每一次和你出去都会一身伤回来,你若往后不能护她周全那便离她彻底远些。”
男子动作一僵,漂亮的眸子忽变暗淡,脸色凝肃,定神对上沈兰芝眼睛。
“兰姨,过去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对,但往后,不会再有相同的情况出现。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他眼睛里黑润一片,沈兰芝却看到了光点斑迹,不是特别亮,但却不容忽视。
她收回视线,走出屋子,不作回应。
今时不同往日?往日中,李家还是那个权贵之家都无法护得家中幼女,如今华厦顷塌,尘土飞扬,又有几人能受得住刺鼻,染一身秽物?
古今情理,没有一人是能逃脱的。
床幔中的人动了动身影,又继续安静熟睡,程砚时心中滋味百番,待了没多久便关门离开。
沈兰芝没有送他,只是站在屋子里远远看着他离开后,淡漠地从笔筒中抽出一支笔,在本子上写很长一段话后,遂灭灯,入睡。
旧堂巷又重新回归于寂静沉默,这里住着的人没有做梦嬉乐的资格,都早早入睡,明儿还要赶个大早做工糊口。
随缘写,随缘更,也没有多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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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