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梦里醒过来了?”
弗洛伊德微微侧过头,看着面前的青年。他突然好奇起了面前的人为什么在梦境里偏偏改变了眼睛的颜色。
每一个梦都具有一定的意义,这是他所坚信的。哪怕是隐藏起来的、模糊不清的意义。
那么,这个细小的变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是啊,本来我都以为自己早就忘记怎么做清明梦了。不过在您来到这里的时候,竟然还是能醒过来。”
北原和枫伸手抚摸着浸染黄色的墙壁,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就像是这个梦境没有引起内心的任何波澜一样。
“看来是我破坏了你对梦境的体验。”弗洛伊德看向窗外,挑了下眉,“不过能说说,您是通过什么意识到这是个梦的吗?”
“因为按照常理来说,这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才对。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大概是在三四岁的样子,所以我本能地对它很熟悉——要过来坐一会儿吗,弗洛伊德先生?”
北原和枫往边上靠了靠,给弗洛伊德留出了一个空位,弯起眼睛,笑着询问道。
“这就是我讨厌会做清明梦的病患的原因。”
弗洛伊德也不客气,直接就坐下来,枕着一大堆书和破旧的家具,抬头注视着那扇狭小的窗户,口中抱怨着:“会把事情变得很复杂。但如果是你的话……聊聊吧?”
心理医生笑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文字如同蚊虫扭曲的书籍封面,注视着上面已经难以辨识清晰的字,最后朝北原和枫伸出手,声音听上去带有几分意外的愉快:
“我还是挺好奇你的过去的。比如说,不如我们就从这个地方到底是哪说起吧?”
北原和枫松开环住膝盖的手,歪头看着面前的人,接着就像是有所了然那般,发出一声轻轻的感慨。
“在这个地方撒谎的话,肯定会被您发现的吧?”他说。
“那是当然。”弗洛伊德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手一直没有收回去,而是停留在那里,“你也可以选择有所保留。但我肯定会在接下来的下潜中,发现这个灵魂里隐藏的宝藏的。”
北原和枫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手搭在对方的手上。
“如果您不会从我的分析中得出‘原来你喜欢你妈妈’之类的结论,我还是很乐意说说这些事情的。”他叹了口气,“您应该可以猜到吧。这里是我很长一段时间待着的地方。”
“有点太狭小了。”弗洛伊德选择性地无视了病患的前半句——他觉得对方看上去就像是喜欢他妈妈的人,“而且如果是很小的孩子,应该连窗户外面都看不到吧?”
“拿书垫着就可以。不过当时的我也舍不得踩在书上面。”
北原和枫撑着下巴,带着笑意的黑色眼睛中,有怀念的色彩一闪而逝:“所以一直都很好奇,关于窗子外面能看到什么。我小时候爬树水平那么高估计得归功于这个。”
“在以前,我的母亲会允许我下来,我们在阳台上面看星星。她还会给我讲故事,各种各样的故事。那时我就会想……”
脖子上裹着厚厚围巾的旅行家仰着头,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但还是讲了下去:“从这个位置看的话,会不会离星星更近一点呢?”
“听起来还挺浪漫的。”
“是啊,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钟表缓慢而迟滞的滴答声回荡在阁楼近乎凝固的淡黄色空气中,沉闷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无处不在的暖光在看久了之后,总是裹挟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之感。
没有说谎。
弗洛伊德感知着异能带来的反馈,侧眸看向对方,不由自主地感到了诧异。
不管怎么说,这个起源于儿童时期,并且在长大后还时而能遇到的梦境都绝对算不上什么美梦。对于渴望与世界建立关系的孩子来说,被关在一个无声也无人、甚至连动静也全无的世界当中,无疑是痛苦的。
但在提及这里的时候,对方表现出来的却是真情实意的怀念,好像童年有关于这里的记忆没有一丝阴霾。
“为什么你的母亲会把你关在这个地方?”他忍不住问出了个更加尖锐的问题,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因为怕我跑丢吧?她总有很多事情要忙,没有太多时间来照顾我,总希望我能快一点长大和照顾自己。”
这次,北原和枫稍微想了想才给出回答,但话里明显有着不确定的味道:“而且……”
弗洛伊德敏锐地感觉到,这个“而且”之后才是他一直等待的答案。
“算了,不确定的事情就不和医生您说了。”北原和枫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似乎是注意到了弗洛伊德突然幽深的目光,他露出微笑,表现出鲜明的恶作剧意味。
“我现在已经清醒了过来,就算不尝试对梦境做出任何改变,估计梦境的场景也快要发生变化了。就像是您所说的,梦境的重要之处在于体验而不是清醒。”
他说:“在进入新的梦境前,我们就先聊到这里好了。”
这就是他讨厌会做清明梦的人的另外一个原因。心理医生眯起眼睛,有些不爽地想到。但他还是拽住了对方的衣袖,问出了自己一直很想要知道的问题。
“为什么是黑色?”他说,“你的眼睛。”
北原和枫愣了一下。
“是黑色的?”他自己都有点不确定,这也很正常,这里似乎没有镜子。但他知道弗洛伊德没有必要骗自己。
“可能是因为怀念吧——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什么的。”旅行家沉吟着看向窗外,一本正经地嘟哝出了一句诗。
绝对是在避重就轻。
虽然异能没有给出说谎的反馈,但弗洛伊德还是眯起了眼睛:他可不是没有了异能就对心理学一无所知的笨蛋医生啊。
但北原和枫只是笑着眨眨眼睛,漆黑的眸子中倒映出微弱的光亮。紧接着在下一刻,梦境便彻底坍塌——新的梦境在片刻间重新构成,之前的一切都消失了:破旧的阁楼、书籍、人、粘稠而烦躁的明黄色,还有钟表的滴答声。
周围的场景变成了空无一车的高速,深蓝色的大海与上方淡蓝的天穹在远处闭合。云朵与浪花起伏在这片澄空之境当中。
“……”弗洛伊德盯着远处的风景看了会儿,慢慢地虚起眼睛。
“什么劣质雪糕啊。”他用力戳戳高速路上的护栏,“外表看上去倒是软绵绵的,结果真到要吃的时候,简直要硌死人了。”
不管了,直接去深层吧。通道就在下面。
他翻过护栏,看着下面只是微微涌动着浪花的海洋,想到了在之前那个梦里,黄昏下无法被任何人所察觉的水域。
梦境的主人似乎很喜欢用水作为不同事物的分层与阻隔。
正当他才思考了片刻,甚至连答案都没有来得及得出时,轮胎燃烧的尖锐爆鸣从后方传来。
他转过头,看到一辆雪白的车以夸张的速度从高速上面穿过,最后在车中人“这样子真的没问题吗”的大声询问里直接撞开护栏,从前面本该拐弯的地方掉了下去,扑通一声,溅开无数的水花。
弗洛伊德给这辆车鼓了两下掌,紧接着便跟着跳进了海里。
……
这次的水并没有窒息感。
向下坠落的过程很从容。弗洛伊德甚至看到了海里面的鱼群与珊瑚礁,很快,海面上的光亮就趋近于无,来到了幽暗的深海。但下坠一直都没有停下。
直到深色再一次被逐渐点亮。
直到鱼群与鲸鱼越来越少。
直到海藻与珊瑚礁不再阻挡视线。
直到白色的浮沫再一次包裹周身。远处响起鸟的啼鸣。
他往远处看去,并没有尝试这个梦境到底能不能漂浮起来,而是有些惬意地享受这下坠的漫长一刻。他看到——太阳刚刚升起。他从大海坠落入了蓝天。
最终落地。
感觉很轻盈,就像是羽毛落在地面上。弗洛伊德看着和跳入海面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感受一番深层意识的入口位置后,熟练地继续尝试翻栏杆。
那辆速度极快的车再一次从他身边驶过,再一次直直地撞翻了栏杆,从高速上面一跃而下,溅起巨大的水花。
弗洛伊德这次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才跟着跳了下去。
同样的穿越过程,海洋变成天空的那一刻的转变悄无声息,就像是它们本身就是彼此的另一个名字。落地后,弗洛伊德这次直接站在了高速路上,向朝这里开过来的车打了个招呼。
“你们能搭我一程吗?”他问。
车辆十分丝滑地停了下来。一个看样子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从驾驶座上跳下,气势十足地双手叉腰看着他。
“你也要去我们学校?”她问。
你们去学校的过程还挺刺激。弗洛伊德想,然后看向那辆车:异能告诉他,这次北原和枫大概就是这辆车上的乘客。不过他没想到,这是一条通往学校的线路。
“车上是你的朋友吗?”他问。
“是哥哥哟。”女孩理直气壮地回答。
这下困惑的地方得到解决了。
弗洛伊德揉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把她气得张牙舞爪的,然后翻过栏杆就跳了下去。或许是她在这个梦境里担任了守护者角色的缘故,他总觉得这个女孩被赋予了很可怕的武力值……
“好过分!”隐隐约约之间,他听到小女孩气愤的声音,“阿枫,我们直接走吧!”
“说起来,你是不是有妄想症啊。”
弗洛伊德看着这次终于不是海洋的下落景象,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说实在的,如果你真的有这个毛病的话,对我们来说事情都会变得容易解释很多。”
最深层的意识是无梦的。或者说,这里是梦的发源地。心理医生出神地看着这里:每个人潜意识的领域都各不相同,但都同样的简洁,也是同样的错乱。
在他的目光中,一道闪亮的缎带河流载着列车,沿无边无际的黑暗向上流淌,车窗飞快地闪烁着,梦在里面沉沉浮浮,闪烁着不定的辉光。
理所当然,潜意识的领域不会对他的问题给出任何回应。弗洛伊德突然感觉有些无聊——还不如回到上层梦境去和北原和枫聊天呢,就当做自己在玩侦探游戏好了。现在少了个人互动,果然还是差点意思。
“算了,让我看看这里有什么吧。”
弗洛伊德低下头,翻了翻下面无数的机械残骸:“这家伙有那么喜欢机械吗?”
这是个很难以解释的问题,而且很快就变得更加难以解释了:弗洛伊德翻开一个废弃的火车车厢时,里面冒出来了一大群企鹅。
“?”他可疑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去找下一列车厢,于是更多的企鹅被释放了出来,值得一提的是,它们都是最经典的帝企鹅形象。
这些穿着黑白礼服的不会飞的大鸟在机械堆里面嘎嘎乱叫,让场面增加了几分混乱色彩。弗洛伊德沉吟着坐在他们中间,最后放弃思考这些到处乱跑的企鹅有什么寓意,开始继续翻别的地方。
在赶走三群孔雀,让一条蟒蛇自己玩去,见证了十八群在空气中游泳的海豚后,弗洛伊德感觉自己是来开盲盒的,动物园盲盒。
——人类的潜意识占据了心理活动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这是弗洛伊德知道的。但他不知道这百分之九十几的部分竟然会用来开动物园。
正当他开始猜测下一个机械里埋的是什么动物时,他从里面找到了个箱子。
拆开就行,不用那么麻烦。
拆开后是个更小的箱子。
弗洛伊德想起来了之前层层嵌套的海洋与天空的梦境,他叹了口气,举着箱子:“好吧,现在我至少知道你没有安全感了。”
这层箱子大概拆了好几层,最后露出来的是小首饰盒一样的东西。上面显而易见地有着一个锁孔,等待着正确的钥匙——而钥匙大概在潜意识的杂物堆深处。
这也没什么,可以直接仿造一把打开……
弗洛伊德这么想,正打算付诸实现时,他看到了前面的机械堆突然动了起来。
一只巨大的、灿金色的龙脑袋从中探出,琥珀色的眼睛严厉地望着弗洛伊德,露出“你要是再这么干下去就把你赶走”的表情。
弗洛伊德抬头看着这个巨龙。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他瞬间确定了这只龙代表着什么。
不是吧,亲爱的,你的心理防御机制也太敏感了。他连这个盒子都没打开呢。
还有,你“妹妹”知道她在你潜意识里的形象是一头龙吗?
内心默默地吐槽着,弗洛伊德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盒子,抓住了里面的东西。
……
“所以你从我潜意识里找出来的是表啊。”
“嗯呐。机械表。你有什么头绪吗?”
“在问这个问题之前,你不应该对在我潜意识里乱动抱歉吗?我的梦已经被各种动物都淹满了耶。”
“说起来,虽然才见面不久,但感觉梦里的你比平时的你要冷淡一点,考虑到你的潜意识里有一大堆冷冰冰的东西,这似乎也很合理——不过如果这就是你下意识的防御机制的话,恕我直言,真的很毫无攻击性。”
弗洛伊德研究着自己手中的表:“怪不得潜意识里的心理防御具现化都是别人的样子,你估计自己都清楚这一点吧?不过现实中,你的这种防御机制好像不是这么呈现的,进过了更加礼貌的处理……嗯,让我猜猜。一种轻飘飘的自我嘲讽或者幽默滑稽的表现方式?”
北原和枫并没有在意对方过于尖锐的发言,他只是抱着各种缠在自己身上的动物,把脑袋埋在它们柔软的皮毛里,稍微出了会儿神。
“真的是一大堆机械吗?”他用有些怀疑的口吻说道,关注的明显和弗洛伊德不一样。
“不是正在运转的机械装置,像是一堆从来不打扫的垃圾……呃,具有废土朋克艺术效果的废弃机械博物馆。”
弗洛伊德开始调表上弦,他飞快地看了北原和枫一眼:“和我讲讲你的过去吧,就算是再高明的心理医生,也没有办法在对你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分析你的问题。”
“之所以特地把这个问题留到梦里问我,是因为这里我说谎能轻松被你看穿吧。”
“这种好像已经重复过的对话就不用再说一次啦,而且你真的很喜欢重复。”弗洛伊德拖着下巴说道,“很多次都是这样。”
“因为重复会让人安心?”北原和枫回答。
“那你为什么突然想去当旅行家了?这种职业追求的是不同与未知才对吧。”
“……还是聊聊家庭问题吧。”北原和枫的目光挪到了企鹅上,随手抱住一只,“你想知道哪一个家庭?”
“该不会真是妄想症吧?拜托,这种情况虽然最容易解释了,但真的一点趣味性都没有,能不能给出一个更好的回答?我要的是更深入的秘密而不是表面的答案耶,至少让我动动脑子探索一下啦。”
对于弗洛伊德来说,北原和枫吸引他的倒不是对方身上别的地方,而是心理成因与过往的不匹配,如果混上对方半真不假的话肯定会变成很有趣的一次诊断经历。
嗯,主要是有趣啊。真的很有趣。
“很有道理。”北原和枫露出赞同的表情,他说,“其实我是从别的世界来的。”
“比我之前想的灵魂重生还要酷。”
“果然还是你的更酷一点,我认真的。”
“不,我才是认真的。有那么一会儿,我在想异能是不是出问题了。”
“也别这幅样子,真要这么说的话,安东尼还是外星人来着。”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才不要!”弗洛伊德突然愤愤不平地喊道,“这不是比妄想症还要无聊的展开方向吗?和灵魂重生一样烂啊!毫无突破性和创意,顶多只算是两个不完整的谜面凑成了一个而已!”
北原和枫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可我在你下决定接受我这个病人之前都有在提醒你了。”
“总之绝对不接受。”
“不要任性啊……”
“我会把异能的感知当成胡扯的。”
“有异能就给我好好运用。”
“那你先告诉我这个表是什么意思。”
北原和枫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很久以前的倒计时。”他说,“因为一些心脏上先天性的原因,一直生活在倒计时里,直到后来能够健康活着,这个倒计时才停下。”
弗洛伊德若有所思地看着表:“那就是很久以前……”
“我知道你的意思。”
北原和枫抬起眼眸,打断了他的话,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说道:“虽然是过去了,但这并不代表我要忘记它。所有的回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会将其铭记于心。”
“因为除了我,没有第二个知道这些了。”他说,“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所以潜意识下面才是垃圾场一样的场景。
弗洛伊德“诶”了声。
“会活得很累吧。”
“没有这些难道活得就不累了吗?”
“你对心理医生的警惕性也太强了点,我要抗议了,北原。”弗洛伊德深吸一口气,“不要用问题回答这种话——”
“那就不要理我好了。”北原和枫把自己用动物埋起来,“突然感觉它们出现在梦里的感觉还不错。”
弗洛伊德没好气地看着进入逃避状态的某个人:“就算是在梦境里,你摆出这种小孩子的样子也很过分。向平时的你学习一点啊北原,摆出可靠成年人的样子!”
“……我不想当大人。”
旅行家嘟囔着说道。他把动物放走,重新坐起身来,厚厚的围巾缠绕在他的脖子上,让他看上去像是处于冬天。
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另外一副表情——那种醒过来的北原和枫才会具有的表情——他对弗洛伊德抱歉地笑笑。
“先别碰我潜意识了。”他说,声音中有着微弱的疲惫,“你翻的太深了,很多从前的念头都莫名其妙冒了出来。”
梦中北原:任性地躺平了.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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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梦境寓言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