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第一次看到北原和枫是在好几年前。
那是一个雨天,他打着伞出现在你因为天气而变得糟糕透顶的签售会上,和你所有的读者一样抱着你的书走过来,微笑着问你能不能给他签一个名。
当然了,那个时候的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你不知道他是一位足够在文学史上留下姓名的旅行家,只是觉得他有一对足以和周围的世界区分开来的橘金色眼睛,在雨幕里那么明亮,甚至就像是半融化的太阳。
那时的你已经疲惫不堪,被各种各样的读者发出的意见和声音塞满了大脑,已经没有了用来应付社交的力气,但你还是机械性地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面前的人交流了两句。
“你喜欢里面的什么?”你问。
“某种感觉吧。”
他歪头想了想,笑着说道。那对橘金色的眼睛不知怎地弯起来,就像是那太阳在他的眼底已经融化成了浓郁的酒浆:“让我想到家乡。”
这是你第一次从读者的口中得到这个答案。
你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甚至忘记去思考,只记得惊讶,然后看到他撑着伞在雨里看着你,脸上挂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安静的笑。
就在这一天里,你们认识了。你知道了他的名字:北原和枫。
是他啊。
你在知道这个名字后便了然,然后就得到了他有些无奈的、轻轻的目光。
“文艺界和异能者界都知道你的名字呢,北原先生。”你笑着说。
“所以说,到底是怎么流传起来的……”
这位温和得有些过分的旅行家叹了口气,和你抱怨了一句越来越严重的“传言”,然后就为某只同样到屋檐下躲雨的鸟让开了位置。
他的步伐轻盈得有如雨水。而你偏过头,眼睛微微地眨了眨,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周围只有雨,路过汽车溅起的水与喧嚣。你伸出手,看着这只来躲雨的小鸟。它并不害怕,只是抬起头很神气地啾啾叫着,雪白的胸口有一个很可爱的爱心,尾巴轻快地抖动。
“这种鸟叫做白鹡鸰。”
后来的北原和枫这么告诉你。
那个时候的太阳已经很好了,你和他坐在一个路边的酒吧。在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钟的时间段里,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来,一只鸟的剪影在你们的桌子上跳动。
你们坐在这里,各自点了一杯茶水,说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讲着漫无边际的话题,从路边看到的一只鸟说到现代派。
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你在说,他专注地倾听,偶尔发表一点很具有他个人特色的观点,又或者在你说出某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时笑起来。
有时他也会说点东西,零零碎碎的,关于童年时期或者是旅行过程中遇到的风景,说着说着他自己就笑了,但声音从始至终都很柔和——尤其是讲起童年的时候。
柔和到与这个由花岗岩与混凝土构成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的故事里最常出现的就是星星,太阳或者月亮或者没有名字的星。有时你觉得这位旅行家的家乡说不定就飘荡在星海里:这样也能很好地说明为什么他永远在漂泊。
甚至还能解释他为什么在说起童年、故乡的那些日子时声音那么柔软,柔软到哀伤。
不过更多的时候,你在思考另外一个奇怪的问题:一个人要多喜欢抬头看着天空,才能让群星在他的记忆中能留下那么大的篇幅?
没有人知道答案。你喝完了这杯茶,时间在中午的十二点四十分。
很快这里的阳光就会偏移,但不要紧。你知道下一个该去的地方是哪里,你知道哪里有下午一点钟到四点钟最好的太阳,你还知道这里哪个店铺能够享受最好的夕阳。
你不怎么喜欢长时间地暴露在那颗恒星下,但却很喜欢看着灿烂的太阳是怎么样移动它的步伐,并且乐此不疲地在这座城市里追逐,隔着一步,不远不近地去看它。
但这和以往不同,现在你身边有了一个真正的太阳。而你也乐意在他的陪伴下坐在这里喝咖啡,喝茶,喝白开水,浪费掉一整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去讲内心所有“毫无意义、但就是很想说出口的东西”。
美好到近乎一种奢侈,尤其是在那几年。
那些日子里,拿起笔写作都对你来说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反馈,只有无穷无尽的失落感。热情好像被投入了一个看不到底部的深渊,空洞洞的,甚至不肯给出一个回声。
这太痛苦了。你看着出版商和读者的建议,不得不修改起自己的作品,把它和千篇一律的东西千篇一律地混杂在一起,加上大家看了之后都会点头的大众而绝不会犯错的要素,把它变得面目熟悉而又面目全非。
它变成了一个你之前从来都没打算写过的故事,但好像能在所有类似题材的作品中找到相似的影子。
你写着,那些美丽的念头在笔下流出后就变得庸俗不堪和异常单薄,而你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绝望地调整着句子的位置和细节。
能怎么办呢?你甚至觉得自己的写作只是在用句子把脑子里最动人的想法埋入坟墓,宣告它的正式死亡。作为世界上最可笑的杀“人”犯,你活该下地狱或者去什么比地狱还糟糕的地方。
那时你时常觉得痛苦得要死。你骂着自己怎么是个这么需要别人认同感的混蛋,然后在深夜把自我厌弃、身份焦虑、社交恐惧等等拿出来反复品鉴,挨个用它们来惩罚自己。
——甚至有时不想给自己惩罚,只是以一种尖刻的自嘲心态考虑着:也许自己就这么烂下去最好?
然后北原和枫就出现在了你的面前,把烂得不成个人形的你提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压平褶皱,重新拎了回去。
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偏偏来找你这样一个混蛋。你刚刚被他骂了一顿,脑袋都有点晕:你第一次知道他还会生气,甚至还会骂你。
“与其自我逃避,不如去写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吧。”他说。
“绝对不要让自己后悔。”
这句话似乎有一种旅行家的潇洒。也有可能是因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北原和枫正站在当地的地标建筑上,俯瞰着整个城市,烈烈的风吹过他的衣服。他仰起脸,与圣母像互相对视。
高处有着很冷的风。你贴着他,浑身都紧绷着,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一点恐高。他侧过头来看你,轻快地笑起来。
他的手紧握着你的手。
多神奇啊,一个患有心脏病的人,却这么喜欢高处的地方。你从脉搏上感觉到他那颗正在泵送热血的心脏,如同在感受一只飞翔中的鸟。
一只能够飞越喜马拉雅山的鸟,一只能把大地上的生物带到不属于他们的天空的鸟,一只有着宽阔翅膀与温暖羽毛的鸟。
一只本来不能飞的鸟——然而它现在已经无法落下。
于是你突然想要写一个关于停下的故事: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地抓着你,以至于你罕见地找到了最初开始写作时的激.情。
“我想要写的故事……”
你看向他,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你开口:“是关于一个回家的旅行家的故事。”
北原和枫大概有那么一会儿愣住了。而你则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想到诗歌本身。
最浓缩的体裁,文学的冠冕。
一种能够被写上几十上百万字的东西,最后都以某种奇特的形式浓缩在了几行音韵穿插的句子里,汇聚在了那对眼睛里:然后他在阳光下对你笑了笑,于是一切的秘密都被太阳明亮的颜色遮挡起来,只剩下了转瞬即逝的、仅被潜意识捕捉的痕迹。
你要写关于他的故事。在做出这个决定前,你甚至都不敢说了解这个人,就像是你永远都不敢说自己能完全地了解一首诗。但你已经决定要通过这种方式送出一个祝福。
“我记得你说过,我的作品让你想到了家乡。”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女人,但对于孩子来说,只有一个女人的子.宫孕育了他。当她死去后,就算是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个“母亲”。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地方,但只有一个地方让人如此难以割舍,在向它分享了生命中最纯粹的时光后,它就成了你灵魂的一部分。当它消失后,旅行者不管在世界上踏足过多少地方,也找不到第二个“故乡”。
你没有办法把他的故乡带回这个世界,你能做的只有祝福:祝福这位旅行家最后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祝福这风中的鸟能够停下。
这个带着祝福意味的、你真正想写的故事到底写了多久呢?
你记不清楚,但还是敲下了最后一个句号。伴随着打字机般的咔哒声,你看向远方的太阳。二月太阳正在进行它最后的一次升起,每四年才会迎来这样一个庄严的时刻。
“生日快乐,北原。”你说。
北原和枫有些茫然地“嗯?”了一声,他停下正在调整相机光圈的动作,歪了歪脑袋。
“现在是几号?”他问。
“二十九号。”这回轮到你有些无奈地看他了。
北原和枫眨眨眼睛。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说出口的却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糟糕。”他说,“我还以为是三月一号,芥川的生日呢。”
“……说起来,你的生日为什么是二十九号?”你假装没听见,继续问道。
这个生日的日期是北原和枫之前提到过的,但他出生的那一年并非是闰年——那是没有二月二十九日的一年。
“这个啊,用文学性的语言来说,我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意外。”
北原和枫很自然地说道,他抬起眼眸看看太阳,又去看看自己手中的相机,然后皱着眉开始调整色温:“用现实一点的话来说,我希望大家不用每年都操心给我什么生日礼物。”
他用镜头对准了日出的方向,脸上扬起一个笑容。而你的目光对准着他眼瞳中跳动的一个光点。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一直盯着天空看,以至于那些星星在他生命中的比重那么大呢?
你又忍不住想要叹气了,把笔记本电脑、连同里面的那个故事一起合上,放在膝盖上,和身边的人一起看着日出。
故事里,那个风尘仆仆的旅行家终于在一个地方停留了下来。那里有许多认识他的人,也有更多不认识他的人。有狗在叫,自行车铃铛的声音响个不停。一家做糖醋肉的味道传过来。摩托车停下的声音粗暴而又戛然而止。
在夕阳中,他走过一个熟悉的小巷,用熟悉的话打招呼,走进楼梯,来到门口,有些自我怀疑地打量一下它,再不怎么熟练地用不怎么熟悉的钥匙开门。
躺在沙发上的少女侧过头,打了个哈欠,一副半困不困的样子。
“蛋糕在桌上。”
她说:“生日快乐啦,哥。欢迎回家。”
北原生日的特别篇。四年一度的生日带来的好处就是:这种生日特别篇我只要写一次
怎么说呢,这篇算是我和北原原型认识过程的魔改版吧(特别魔改x)用了第二人称,希望能加强代入感,让每个人都能认识自己的北原.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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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特别篇:与你停在故事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