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上周去看电影了,诗织?”
“嗯嗯,是这样的啦……”
北原诗织抓了抓头发,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苏珊导演拍得那部电影真的很棒!我现在还在回忆里面的那些彩蛋镜头呢。”
“我也去看了!”和北原诗织交流的学生兴奋地说道,用力握拳,“我现在正在找里面的情节到底对应的是哪一段关于让·热内先生的文字资料,把那些当时的人对让·热内的描写重新看了一遍——真的太有魅力了!”
“这下完全能够理解北原先生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一个罪犯成为朋友了。毕竟让·热内这个人真的很艺术。而艺术的美本身并不需要善来刻意地成就。”
一位女生加入了话题,表情有些感慨:“这样一个复杂、矛盾、悲哀、绚烂的灵魂,对于北原先生来说绝对有吸引力得过了头。”
“他总是容易被亮闪闪的灵魂勾引走,那家伙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加入了谈话:“不过马上就要上课了,你们还不打算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面吗?”
是夏目清。
大家都认出来了这位给他们代过一节课的老师,发出惊讶的“哇”的声音后就一哄而散:现在确实离上课的时间不远了。
夏目清抱着书本,坐到北原诗织的身边,表情看上去淡然又平静,在少女凑到她身边的时候才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露出微笑。
“今天这节课讲的是歌德。”
她主动给自己身边这位也算得上是晚辈的人说道,声音显得平缓又温和。
被透题的北原诗织眼睛一亮,有些兴奋地抬起头说道:“德国的那位?虽然我的爱好一点也不偏向于古典主义,但我真的超级喜欢他的!他的《浮士德》应该算是浮士德神话最优秀的改编版本了吧?”
“这看个人的喜好了。”夏目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我其实更喜欢《浮士德博士》,毕竟我对更现代的作品有着更浓厚的偏爱。”
“确定不是因为喜欢尼采?我记得那里面好像是以尼采作为原型的吧?虽然说作者好像不怎么喜欢尼采先生,代入着看会很微妙——诶,上课了!”
北原诗织摇了摇脑袋,很有把握地说着,结果在说了一半上课铃就响了起来,赶紧把手头的东西整理好,假装自己一直没有说话。
与上课铃同步进入教室的还有学生们很久都没有看到过的薄伽丘。这位教授脸上的表情相当愉快,在这段假期里似乎脸的轮廓都稍微圆润了一点,看样子被人养得很好。
“亲爱的同学们——我们又见面了。”
他把讲义丢在桌子上,笑着眯起眼睛,打了一个花哨的响指,声调轻松而又愉快:
“也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我。当然,我是很想念大家不在的日子的,恕我直言,和阿利盖利还有朋友们一起去爱琴海旅行可比在这里上课有意思得多。不过我还是回来了,是不是应该为我的职业精神稍微鼓一下掌?”
学生都没有鼓掌,但是他们很配合地在下面哄笑起来。有的人还趁乱提问了对方旅行的时候身边还有哪些朋友。但是呢,薄伽丘只是笑盈盈地眯着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先不提这个。”
他笑着说:“但是我这次旅游可是很认真地采访了一些专业人士,并且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了许多二手资料。现在我们的新一堂课讲起来也能更有意思一点。”
“那么,我们今天讲的21世纪初的著名作家便是——古典诗剧在世纪初最后的回响与最完美的收官,《浮士德》的作者,也是人工智能的开拓者,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这下大家可以稍微鼓一下掌了吧?”
这次鼓掌的人就很多了。不管喜不喜欢,在听到对方一大串的头衔时至少都表现出了应有的敬佩。
“其实歌德在文学史上是一个处于褒贬之间的微妙人物。”
薄伽丘喝了一口水,简单地介绍道:“在大家都在文学里融入一些现代性的时候,追求更加现代和打破常规的表现方式的时候,歌德仍然遵守着古典主义,成为几个世纪前古典主义文学思潮的最后余音。
“但同时,在另外一个领域,他又是一个格外具有开拓色彩的人。他创造了世界上第一个拥有独立心智的人工智能——但是这份技术没有留下任何资料,将近一个世纪后,人们还是只能对着那个人工智能切实存在的证据感到目瞪口呆,无法理解。”
他讲述着这位文学家、这位超越者的传奇故事,声音悠扬得就像是在吟诵史诗,权当做是没有提前预习的学生补补课——尽管这已经算是必备的文学常识了:
“他和费奥多尔作为研发主体的公司几乎成为了互联网功能探索的最先锋。后续更多的人工智能被创造出来,然后不断地改进,算力的要求不断缩小,也越来越靠近独立的思维——并非是人类的思维,而是一个硅基生物独有的思维。
“只是后来这个方案最后还是被放弃了。”
他耸耸肩:“具体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原因似乎是和他的好友席勒与康德,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暴发的一次争吵。从那之后,歌德正式退出了人工智能的研究领域,人工智能的整体偏向朝‘模拟人类’的方向进行转型。”
“啊,这个我也听说过。”
北原诗织在下面小声地补充道:“现代的浮士德。有人戏谑地这么评价他,并且认为《浮士德》这本书中,浮士德助手创造出的瓶中小人把浮士德带到了古代,和海伦结为连理就是反应着歌德对人工智能的感情。”
“从某种程度上说的确不算错。”
夏目清轻声地说道“不过我倒是觉得他更像是那位……”
“更像是赫淮斯托斯,或者欧洲神话里所有最杰出的工匠的现代版。”
北原和枫在窗外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这句话,他微微侧过头,笑着说:“真奇妙啊。”
就像是命运一样。
在最初的最初,神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人。
后来的后来,人也按照自己的样子造出与人类相似的“怪物”——这种对神的模仿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对神明的反叛?
“其实创造人工智能这件事情,和歌德的一生是密不可分的。”
薄伽丘想了想自己出去旅游途中搞到的一手资料,回忆着说道:“首先,我们要明白歌德是一位炼金术师。其次,我们要明白创造一个生命在神秘学里面到底代表着什么。”
“在希腊神话中,创造人类的神明是普罗米修斯,他创造了一个和他一样对宙斯不以为意,从诞生到发展都伴随着对神明的背叛的种族。他们的文明生存伴随着从宙斯雷电的权柄中偷取火,这无疑是一种天大的冒犯。”
“而最后,也是一位神造物——赫淮斯托斯创造出的潘多拉给人类带来了灾难。”
“作为文学系的学生,你们应该都知道神话代表着先民最初的思考与潜意识,从中我们甚至能看到现代性在这些原始的形式中散发光辉。那么,你们能告诉我,人造物……在最初的人类看来代表什么吗?这位同学回答一下。”
被点名的人有点尴尬地站起来,他努力地想了想,最后憋出来了几个单词:“敬畏和恐惧。”
“很好。”薄伽丘露出赞许的表情,“顺便再把你知道的几个神话里著名的工匠和发明家的名字都报一下。”
这个就有点困难了。这位学生想了想,好歹还是报出来了几个希腊神话里的人物,就是在最后一个上有点混乱,结结巴巴地卡了壳:
“赫淮斯托斯,呃,伊卡洛斯他爸爸代达罗斯,还有就是被代达罗斯推下去的那个侄子塔塔塔洛……”
“塔罗斯。”
薄伽丘温和地说道:“你结巴得我还以为你要说塔尔塔罗斯呢。还有谁打算说说吗?”
“威兰德。”一个冰岛的学生清清脆脆地说道,“很著名的铁匠。我经常听到和他有关系的史诗,比如说《尼伯龙根之歌》,还有那些史诗里经常出现的矮人。比如威兰德的老师米姆。”
“还有阿米利亚斯,他和威兰德一起建造好了神剑米蒙,最后在试剑的时候他被这剑分为两半。”
另外一个听说过《尼伯龙根之歌》的学生快速地回答道。
“很好。回答得都非常不错。”
薄伽丘表示鼓励,然后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所以你们发现了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吗?”
“都很惨?”一个学生试探着说道,“赫淮斯托斯很丑,跛足,被妻子和母亲嫌弃。塔罗斯被代达罗斯从山崖上推下来。代达罗斯被囚禁在迷宫里,还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威兰德被砍断脚后跟的肌腱,跛足残疾。阿米利亚斯最后被自己和威兰德的造物所毁灭……”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闭上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眼神。
薄伽丘的脸上浮现出愉快的笑容:“是这样没错。就算是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文明,我们似乎都还能看到那些神话故事里最优秀的工匠身上存在着的那些永恒的限制。以及古代人们不加掩饰的恐惧。这种恐惧与他们对待人造物的姿态是如此相似。就连在《圣经》中,铁匠也是该隐的后人。”
“他们和普罗米修斯一样,被死死地束缚,不得自由。要么被困在有形的建筑里,要么自身没有自如行走的能力。所以在这种束缚下,他们选择逃离——逃离大地或者自然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逃离自己最初的来处。其中必然存在着被背叛的材料。就像是亚伯之于该隐,塔罗斯之于代达罗斯,阿米利亚斯之于威兰德,宙斯之于普罗米修斯,赫拉之于赫淮斯托斯。”
“也正是在这种限制之中,他们发现了工具能够替代血肉,能够做到人类做不到的事情,能够取代人类本身。”
薄伽丘的声音仿佛把人拉回了那个属于史诗的年代,那些故事里面,被人类厌恶的工匠沉默不语:“所以人类本能地厌恶着这些东西。就像是文字创作者本能地厌恶着ai的作品,或者说是一种纯粹的恐怖谷效应。”
人类害怕被人造物取代。
在前一代的故事里,是神造的人叛逆了神。那么在这一代的故事里,会不会是人造的人叛逆了人类?
人类厌恶这些不是从母亲的子宫中诞生出来的孩子,厌恶着这些被精心设计出来的生命,这些本质上他们没有办法理解,和他们引以为傲的感性格格不入的生命。
人类生怕自己的造物能够做得更好,否定了自己本来珍惜的情绪的价值。
“人类祖先们惴惴不安的心情反映在潘多拉所带来的灾难中,这个美丽浅薄的人造物带来了灾祸,关住了希望——这或许就是对人工智能最早的危险隐喻。”
“我说这些上古的神话是为了说明什么呢?”
薄伽丘看了看天花板:“其实只是想说,歌德其实再走上这条道路的时候就注定了后世毁誉参半的结局。但他依旧选择这么做……就像是那些神话的工匠一样,他也是残缺的。因为无可替代的残缺,所以需要一个存在来帮自己完整,逃离束缚。”
“歌德先生的残缺是什么?”有人好奇地问。
“孤独。”这位教授回答,“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了。”
因为孤独痛苦的人是残缺的,他无法被自己填满。他渴望另一种东西能够让他的生活变得有意义起来。
所以歌德有很多朋友,有很多梦想——直到他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这些东西都不属于他,意识到这些东西如同幻影,他最后还是没有在茫茫的海洋中找到任何可以填补自己的东西。
于是就像是代达罗斯为逃离迷宫为自己创造了翅膀那样,歌德为自己制造了一个陪伴者。他和代达罗斯一样小心翼翼,满怀期许,制造着自己最完美的造物。
并且最终因为这个和自己珍视的朋友大吵了一架。歌德有一段时间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想见。后来他们之间的重归于好则起因于另一位朋友的去世,永远地离开。
从自己的缺陷逃离无疑是一种背叛,而背叛者必然付出代价。
这个在神话中重复的箴言命运般地在二十一世纪初重新上演了一遍。
代达罗斯的飞翔中失去了他最爱的人,普罗米修斯的事业被弟弟——奇妙的是神话里他是动物的创造者,另一位杰出的发明家,另一位背叛者——埃庇米修斯毁于一旦。
但本该对这些东西了若指掌的歌德却还是一头栽进了这个坑里。
“一只孤独的狐狸。”薄伽丘说,“北原总是喜欢这么称呼他的这位朋友。他狡黠得让人感觉真的有点笨。”
蜷缩在角落里的狐狸,永远在安安静静地看着矢车菊蓝色小花的狐狸,喜欢甜滋滋味道的狐狸,离别的时候连挽留的话都笨拙的狐狸——怎么会有人孤独到外表都麻木和满不在乎的同时,还有一颗正在抽搐的心?
窗外的北原和枫微微侧过头。他突然有点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在当初用灵魂的姿态陪了对方最后一段路,看着对方的灵几乎是满怀轻松地消散在身体里。
歌德没有灵魂留下来。他在这个世界上惶惑不安了很久,这位超越者在天平的两端,属于过去的同时属于未来,唯独不属于现在。
是的,他的朋友早早离开了,他的理想也显得有点不切实际。他被夹在世界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走,只能默默地想自己的事情,就像是被捆在山崖上的普罗米修斯,秃鹫一口口地吃他的心。
最后的几年对于这只灰狐狸来说活得太过于痛苦了。
北原和枫想,他肯定不愿意在这个世界上多停留一会儿。
但旅行家敢肯定,在最初创造出一个新生命的时候,歌德大概并没有想太多东西。没有想那些前辈们的命运,没有想自己的遭遇。
他只是因为朋友都离开了他的身边而突如其来地孤独起来,于是就缔造了这样的一个生命——带着一点点期待的色彩。
不过,神最开始造人,是不是也有原因是只有神明的世界太不热闹,太过孤独?
之前是不是说要写歌德来着?糟糕,我的记忆好像越来越差了(头疼)
这一章因为歌德我最初的设定和“工匠”的神话原型有关,所以解释起来有点难度。希望大家能听得懂我的分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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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课堂: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