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然而那只属于一个人。
马尔克斯并不意外自己获得这样的异能,博尔赫斯说过,异能诞生于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信念与自己的渴望。
然而再没有谁比马尔克斯更适合这个异能了——这个受诅咒的家族中唯一因为爱而诞生的孩子,这个注定要留到最后、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的孩子。
马尔克斯伸出手,苍白到让人感觉透明的手指触碰在近似于一张涂鸦的画上,那对氤氲着热带雾气的眼睛静默地注视着——这张纸。
那一页纸上的东西潮湿而悲哀地荡漾起来,就如同童年时诱惑着他走进的水面。但这一次马尔克斯知道,它并不存在于书页上,甚至并不存在于自己的眼中。
它属于过去,只属于过去。一尾鱼在中间晃荡着,马尔克斯没有捉住它,它用湿润到无法禁锢的身体滑走,鳞片划破他的掌心。
然而没有红,只有透明的颜色。因为血自己都已忘却它的样子了。
博尔赫斯在边上侧过头,用一种预言般的语气说道:你什么都抓不住的。
那个试图握住手中冰块的、尚且年幼的马尔克斯抬起头,有些固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紫色氤氲开来的眼睛就这么看着魔术师,好像第一次出现了现实关注的焦点。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使用出了自己的异能,伴随着模糊的光辉荡漾开,把蓝色的冰块禁锢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里。
本来正在融化的冰状态仿佛就在此刻定格。
这位魔术师看着自己的学生,然后微微地笑起来,就像是在看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不过那时候的马尔克斯确实还没有长大。
“加西亚……”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为一段故事画上代表终焉的句号,“你什么都抓不住的。”
年幼的马尔克斯想要拥有一块永恒不化的冰。
但没有冰不会融化,就像是没有水会因为停止而变成冰块。
这是诅咒,也是祝福。
马尔克斯并不懂,他只是想要一块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就像是每一个父母会为他们做好饭才出门,人们永远不会离开,世界也永远永远不会发生让他们困惑的改变的孩子那样。
“总是这样”并不总是坏事。至少对于马孔多的人来说是这样的,对于马尔克斯的母亲也是这样的:她讨厌外来者给马孔多带来的变化,总想要马孔多的居民把博尔赫斯赶走。
然而在那个夕阳里,博尔赫斯坐在美洲狮金红色皮毛的垫子上,一边数着羽状树叶上到底有多少柔软的绒毛,一边告诉他一个故事。
“曾经世界上有一个诗人。”
在夕阳张开宽阔的羽翼即将飞走时,博尔赫斯抬头吹亮了蜡烛的火,光线照在他和马尔克斯的脸上,就像是曾经烧死了诗人的那一团,明明灭灭的星光在里面摇曳。
博尔赫斯说:“在被绑在火堆上即将烧死的时候,诗人说,这个世界上遗忘总会不断发生,正如我的死一般。”
房间里暗了下来。
马尔克斯把边上蜡烛一样的果实点亮,一颗星星在他的指缝里摇晃着,如同还迷蒙的眼睛。月亮在点完蜡烛后被照了出来,模模糊糊地印在树的身后。一只巨嘴鸟在月光下的窗沿上看他。
他翻过书上面透明的冰块,继续看下去。
在他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冰还没有忘掉自己的颜色。
6
“如果未来的我看到这段文字,你还能记得我在写这一句话时到底要写什么吗?”
年幼的马尔克斯用笔画有些虚浮的文字这么问道,马尔克斯从水面中块看到过去的自己,并不是常见的孩子的狡黠与活泼,而是一种格外安静与认真的神情。
博尔赫斯在边上,他真狡猾,像是一只狐狸或者别的什么。
答案是博尔赫斯。年幼的马尔克斯喜欢提起对方,大概是因为他总给人一种新鲜感,与马孔多不同,他是截然相反的一种东西。
快活的魔术师,忧郁的魔术师,神奇的魔术师——马孔多人几乎以为这是一个魔鬼的职业,因为人间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人,能够把全世界所有的东西和不应该有的东西都变出来,还能叫人晕头晕脑地相信他的话。他去参加娜丽卡的飞翔时,身后跟着乌乌泱泱的队伍,从兔子到猫到猫头鹰,它们吹着喇叭走过来,拖着好像有整片森林那么长的绿色飘带。
马尔克斯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博尔赫斯,但是当时他走了一下神,因为他当时正在想娜丽卡到底会飞到什么地方去。
娜丽卡是他的妹妹,她在高高的天空上面,比马孔多的所有人都要高。真了不起。她今天很早就开始等待魔术师的表演了。
魔术师的表演走过马孔多的桥,走过金黄色的花朵繁荣盛开的田野,一只兔子踩到了幽灵长长的袍子,黑白的鸟在拉黑白的管风琴(“那是什么鸟?”马尔克斯问道。),走过一条银白色发着光的河流(“是企鹅,在有雪的地方生活的鸟。”他父亲说。),然后来到各种大小房屋都积压在一起的街道上。
“所以,什么是雪?”
马尔克斯看着“企鹅”,扭过头继续问。
这次他的父亲没有回答,可能是因为他注意到娜丽卡爬得太高了。
动物的队伍越来越近了,但是马尔克斯还是没有明白雪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是看到自己的父亲的表情正在逐渐地从那张脸上面消失:他唯一做的就是动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像是一条看着四周的水流正在干涸的鱼。
手风琴的声音,喇叭的声音,竖笛的声音。马尔克斯摸到了属于自己的竖笛,他本来想要把耳塞戴上去的,但父亲的表情让他暂时忘记了这件事。他很好奇地看着,但因为没有看明白,于是继续回头朝博尔赫斯和“企鹅”望过去。
“博尔赫斯——”
马尔克斯的声音并不大,就像是把一朵热带雨林的云在这句话中间均匀地分布,缺乏支撑起倾盆大雨的热情。这种腔调让博尔赫斯在队伍的最前端忍不住笑了起来,把步调都打乱了。
于是别的动物接二连三地摔倒在他的身上,让四周的人类纷纷用谴责的眼神看着他。
“抱歉!”博尔赫斯依旧在笑,他的怀里抱着猫和兔子,猫头鹰蹲在他的帽子上,那个时候的他看上去意外的年轻,他喊道,“抱歉!就让我唱一首歌吧!”
那时候的博尔赫斯似乎并没有所谓的在大规模人群面前的恐惧症,但也许只是他喝醉了,所以此刻的眼睛才会如此的明亮——野玫瑰毕竟爱在风中酿酒。
马尔克斯在那天绿色的风中看过去,野玫瑰的香气湿漉漉地眨着自己的眼睛。魔术师扶了扶自己的宽沿帽子,唱起歌来,宝石蓝的鹦鹉也跟着他唱歌。
他的声音就像是被大海的浪潮熏炙,潮水打湿的音节就像是蓝色金刚鹦鹉清晨湿润的羽毛。
“在那里玫瑰花一代代绽放,
在那里世间止步于此,
在那里有一朵玫瑰,
我希望能免遭我们的遗忘。
在那里我看到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
马尔克斯抬起眼眸,专注地看着那个张开手臂微笑的魔术师、那个流浪的音乐家。河水流动的波纹在他的眼睫中荡漾,连绵不绝。
年幼的孩子突然觉得面前的场景像是朝圣的道路:前赴后继的簇拥与歌声,空气中的野百合与玫瑰花与菠萝与香蕉的气味,毛茸茸的动物在他身后走动或者滚动,一条无边无际蔓延的翡翠长带……整个森林在他的身后延展开来。
那对方所朝拜的对象是什么呢?
马尔克斯用那对紫色与浅黄氤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博尔赫斯,他安安静静地想着——
博尔赫斯在追逐着什么呢?
歌声经过这里。
“那里在曾经有过的事物间,
命运赋予我神圣的特权。
让我第一次道出这沉默的花朵,
最后的玫瑰。”*
博尔赫斯的歌快要唱完了,他转过头,朝坐在墙头的马尔克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马尔克斯则是从巨大宽阔的棕榈树树叶后努力地抬起头来,用手压弯那些钢铁般的叶背。
一种很神奇的冲动在他的胸口突然冒了出来,从壳里钻出来的稚嫩而濡湿的小兽呜咽着用尖尖的爪子抓住心脏,手脚并用地攀爬到喉管上。马尔克斯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另一种异物感支配,好像堵塞着一团温热的皮毛。
“博尔赫斯先生。”他轻轻地说。
“博尔赫斯先生!”
马尔克斯又喊了一声,他的目光和那条朝圣的街道隔着浓浓的雾气,声音好像都没有办法被传递过去。它们永远在一个有限的距离里面打转,即将接触到什么时却不得不返回原点。
年幼的孩子突然在这一刻明白了什么叫做对失去某种东西的害怕与畏惧。它与憎恨或者排斥并不相同,纯粹是一种想要抓住什么的心情。
他突然懂得,博尔赫斯终将离开,就像是人们永远不会在不属于他们的河流中间停留。在他离开之后,本来荡漾开的种种涟漪最后都会恢复平静,一切都将回到最开始的样子。
博尔赫斯说:总是这样。
然而马尔克斯不想这样,他想要永远保持的东西并不是那个单调的绿色的马孔多,而是面前所有的东西。
因为孩子气的贪心,他想要抓住这一切。
——他妄图摘下“永恒”。
马尔克斯从墙上面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厚厚的苔藓与满地的金黄色的花朵接住了他,他的身上沾染满了火红的花汁。他站稳了身子,然后一步步向前。
博尔赫斯看着马尔克斯,他没有继续往前走,只是看着这个孩子朝着自己走来,对方苍白湿润的头发上沾染着朦胧的光晕,像是一只从雾气中走出的白鹿。水晶般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不知道针对什么的空洞哀伤。
他伸出手,让自己暗色的长袍拢住对方。
苍白的颜色被暗色调吞没进去。
马尔克斯从里面钻出来脑袋,然后踮起脚尖抱住博尔赫斯,脑袋靠在对方的身上,就这么乖乖地一动不动地贴着,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对方。
闪蓝的蝴蝶满满地落在他羽毛织成的衣服上。
“你为什么要朝我跑过来呢?”
博尔赫斯用有些叹息的语气说。
他的脸上有这一种奇特的表情,马尔克斯很难分清具体属于哪一种情感。但他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什么——风吹过他的衣服,羽毛飘动起来。
有什么东西正在妄图飞翔。
“娜丽卡!”
有人在后面喊他妹妹的名字。所有人都没有关注魔术师的队伍了,他们都看着那个在高高的天空上的孩子。对方有树那么高,身后是一朵云。
马尔克斯惊讶地转过头看着娜丽卡,他的妹妹在天空上面。那个看上去十几岁大的小姑娘似乎正在看着什么虚无缥缈的地方。
美丽的翅膀扑朔声。雨林的华尔兹,无数羽毛的摇晃与旋转。
那个声音小但无比清晰地传递到了他的耳朵里。
“哦,不。”马尔克斯听到她轻轻地说。
然后她就这么消失了。
年幼的男孩伸出来的手在空中徒劳地微微晃动着,手指收缩着想要抓住什么,但只有空气本身被他驯服地捕捉。
一种空落落的情绪被遗漏下来。
娜丽卡飞走了。但是马尔克斯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如果,如果他没有跑到这里来的话,如果他是往另一个方向跑,那么他就可以抓住对方了。
风离开了这里。马尔克斯握住了博尔赫斯的手心。
他问:“我们还能见到娜丽卡吗?”
魔术师那孔雀蓝的眼睛中垂落着太阳透明的日光。毛茸茸的猫蹭着马尔克斯的脸颊,尾巴在脖子上划出一个闭合的圈。
博尔赫斯默默地抱紧了他。
这位魔术师说“什么都无法抓住”,但他依旧追逐着什么来到了马孔多的土地,并且抱住了这个孤独的孩子。
并且如此用力。
“会的。”
他低声地回答:“阿莱夫让我们相逢。”
在太阳再次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家族再次有新的成员诞生了:那是一个女孩,名字被叫做娜丽卡。所有的人都面带着微笑高兴地鼓掌。
博尔赫斯从帽子里拿出插着蓝花楹的酒杯,坐在窗户边喝了一杯蓝色的鸡尾酒。
马尔克斯在边上闻了闻,他觉得这浓郁的麝香味简直和蓝金刚鹦鹉的肉一模一样。
7
柏拉图说:一切知识均为回忆。
所罗门说:一切新奇只是忘却。
马尔克斯在那一张纸的背面看到西班牙语流畅的笔记,淡绿色墨水的痕迹已经逐渐远去了,只有轮廓依旧显得格外清晰。
——蓝花楹在其中分外寂寞地盛开着。
马尔克斯伸手从照片中将之捡起,朦胧的雾霭蓝上有露水汇聚成透明的溪流,有如一首诗歌被吟唱出时于字里行间飘动的恍惚感。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触碰到溪水。
“嗨。”他说。
蓝色的金刚鹦鹉在窗外突然叫了一声。羽状的树叶倾覆,所有的东西都泼洒下来,在偶然的光的眷顾下变为璀璨的金黄。
他似乎又听到来自博尔赫斯低低的笑声了,这位慵懒又狡猾的魔术师只有在马尔克斯真的无所适从的时候才会变成靠谱的大人,绝大多数时候他活得像是一只没有恶意但吵闹的鹦鹉。
“好过分的评价。”博尔赫斯用他似乎下一秒就要睡着的、有着笑意的语气说。他的声音听上去下一秒就要消散在空气里。
“博尔赫斯先生。”马尔克斯抬起头,没有看到那个自称已经退役的魔术师,但还是认真地回答道,“我想你了。”
那个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也许连声音传来的夜色都被不知道吓跑到了什么地方。在这里只剩下把整个空间都塞得满满当当的虚无。
其实他还想念很多人和不是人的存在……北原,西格玛,那条有点笨的小羽蛇。
看上去像是过去一样年轻的作家把小小的蓝花楹放在自己的衣襟里,然后把书翻到下一页:这本笔记本并不是很厚,现在的位置已经快要接近尾声。
右侧书页的右下角被还年幼的马尔克斯画着一棵树,从树苗到高高大大,也许下一页里它就要开花了。
只是那些模模糊糊的铅笔涂鸦模糊地印在两张纸的中间,让人分辨不清它到底诞生于哪张纸面上,也无从辨认细节。马尔克斯小心翼翼地没有让过分脆弱的、过去曾经被打湿过的书页折断。
时间似乎跳跃了很久,但好像又是不久之后的事情。过去的马尔克斯再一次趴在这个桌子前,在猫头鹰歪头的凝视下,把内容逐字逐句,甚至有些刻板地记录下来:
“博尔赫斯先生要走了。”
“马孔多里开始出现成群结队的死亡。它就像是瘟疫一样传染开来,最先出现的征兆是死去的鸟。它们从天空中掉落下来,当我今天早上打开门的时候,看到地面上堆着的厚厚一层。就像是秋天的枯枝败叶。”
“神父说,这是一种很不详的征兆。”
*改编自博尔赫斯的《玫瑰与弥尔顿》
下一章十二点钟之前肯定写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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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传:马尔克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