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佛罗伦萨的阳光很好。
窗帘被一如既往地束起,外面枝繁叶茂的碧绿色大树在摇曳自己的叶子,鸟雀在很轻盈很婉转地唱着歌,不知为什么地唱着。
北原和枫坐在树上,无端地突然对一只枝头叽叽喳喳的鸟有了兴趣,睁大眼睛和对方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把鸟给不知所措地吓走了。
他身边没有人,也没有别的灵魂。
似乎今天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没有谁来打扰他。
所以旅行家只是笑了一会儿,很快就安静下来,抬起那对橘金色的眼睛去望天边的太阳,安安静静的,有点寂寞的模样。
然后他闭上眼睛,听着从教室里传来的讲课声,口中轻轻地念起一首诗歌:
“沙漠在生长:怀着沙漠的人痛苦了
岩石磨砺着岩石,沙漠吞咽着,哽塞了。
狰狞的死亡喷射着褐焰寻觅,
他咀嚼着,他的咀嚼就是他的生命……”
“同学们,开始上课!”
乔万尼教授的声音在教室里面响起来,随后就是一连串的抱怨:
“唉,说句实在话,我其实是想要把尼采那个麻烦的家伙放在后面讲的……但他在你们那里的人气确实很高,已经有很多人问我要不要讲和尼采相关的内容了。”
乔万尼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无奈地按了按额角,但是只得到了学生们貌似无辜的迷茫表情——那些孩子的眼睛甚至还故作茫然地睁得大大的。
“好吧好吧,真是服了你们。你们就这么喜欢尼采吗?”
乔万尼没好气地虚起他矢车菊蓝色的漂亮眼睛,看着学生们一个比一个能装傻的表情,最后只是摇摇头,用轻快而又带着调笑意味的语气说道:“那先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
“今天我们不会讲尼采的哲学,别那么兴奋地举着那家伙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亲爱的,没错,就是你,这位同学把书放下。”
大家齐齐沉默了几秒。
一部分同学此起彼伏地发出沮丧的叹气声,趴在桌子上,一副很颓废的样子。
“好消息是,阿利盖利的神学与哲学课上会讲这东西。再声明一次,我们这门课讲的是文坛,二十一世纪初的文坛,谢谢。”
乔万尼双手抱胸,看着这群似乎像是被抽掉骨头的少男少女,露出介于恨铁不成钢和嫌弃之间的表情:“我们这节课主要讲的是诗,尼采的诗歌。”
诗歌?
讲台下面的学生呆萌呆萌地互相看了看,然后有一个人很不合时宜地问了出来:“尼采先生还写过诗?”
“……连他写诗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自己喜欢尼采啊?尼采知道了都要从棺材里给你们丢一个异能再回去!”
算了,不和小孩生气。反正尼采那家伙的确有手写资料在这些年里面散佚了。
薄伽丘深吸一口气,颇有一种“遇到的每一届怎么都是我带的最差的一届”的心酸感,干脆直截了当地拍了拍桌子,开始上课。
“好!我们接下来直接进入主题!尼采,二十一世纪初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也是最具有传奇性的哲学家之一。”
他说到这里,似乎停顿了一下,这才说出自己对这位哲学家与诗人的评价:“一个傲慢的、可悲的、孤独而又自负的天才。”
薄伽丘看着窗外,他湛蓝的眼睛中倒映着佛罗伦萨浓郁的绿色,微微地笑起来:
“众所周知,他和北原和枫的相遇是在春天的杜塞尔多夫。这段故事他们两个人分别都在自己的作品里面有过叙述,而有趣的地方在于,他们对这同一件事的叙述方式截然不同。”
“有同学愿意为我背一下尼采对这件事的描写吗?既然诗歌都不知道,那至少得知道这个吧,背点东西可是文学系的日常。”
“老师,我会!”
北原诗织有些振奋地举起手。
“用德语复述。”
“呃,老师我德语不好……好的我马上就试试能不能用德语背!”
北原诗织愁眉苦脸地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就看见了正在眯着眼睛轻快笑着的夏目清,她那对琥珀色眼睛里带着明亮的、婉转流转的笑意。
加油啊。
她无声地说。
“嗯……”北原诗织忍不住朝对方笑了笑,闭上眼睛,稍微回忆了一下,用稍微有些变音的德语语调说道,“我第一次遇到北原和枫是在春天。我记得很清。”
“春天,那时候春天刚刚到达杜塞尔多夫。我其实不喜欢这些日子,城市里的春天是一种无意义的东西。城市没有什么好在春天生长的东西,雨水只会让它沉闷和锈蚀,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更像是现代文明送葬的小号——总有那么一天,它会在城市倒塌后占据这片土地,然后生命在死亡的土壤里重新上演。”
“春天,春天。
我回头时感觉被淹没在那里,冷灰色的潮水让我窒息。”
“然而我知道北原在那个方向上。我对此满怀痛苦,满怀憎恨与欢喜。”
“他是来折磨我的,我知道这一点。他,这个刽子手,他要来折磨我的骄傲。然而当我跑过去,在雨里寻找他的时候,他却消失得比我更快。”
“来啊!混蛋!来给我一刀!来杀了我!来捏碎我的心!来把我关在笼子里!来用箭矢穿过我的咽喉!来让我受侮辱受折磨!可你为什么走?你为什么走?”
“好了!他被我吓走了。我本该骄傲。”
“可我思念他……我的心如同春日,在雨水里熊熊燃烧,就是那般、就是那般。”
“这可悲的、我的痛苦中绝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竟然在思念他。”
“为何你如此憎恨我?为什么我如此憎恨你——我最后的幸福?”
北原诗织是一口气把这段话背完的,背完就坐了下来,趴在桌子上深吸了口气。
说实在的,她在背的时候几乎把这一段话当成诗歌来背,尼采写得的确也像是诗歌:激烈的感情从简单且跳跃的句式里冒出来,温柔与憎恨的情绪那样地喷涌,就像是同时喷发岩浆和火山灰的火山。
仿佛能从这些句子里看到一个瘦削的、疲惫而骄傲的人,看到那个人像是火焰一样燃烧的眼睛,看到那将他淹没的痛苦。
以及深埋在回忆里的几乎绝望的幸福。
“很好,你们应该都听出来了,他其实是恨北原和枫的。”乔万尼教授拄着自己的教鞭,用他轻盈的声音说道。
他的声音就像是诗人,是一种能轻易让人陷入他所讲的故事里的声音。
“前面我说过北原和枫与他许许多多朋友之间的关系,说过旅行家对于他们的意义。”
“而对于尼采来说,在他的前半生里,北原和枫是他唯一的、一直维持下来的朋友,是他可以毫不犹豫对其分享自己的成就与智慧、欢乐与幸福的人。而尼采对于北原和枫来说,正如他在手札里说的那样,尼采是他亲眼见证诞生的超新星、是他独一无二的骄傲。”
“至于北原和枫死后,你们刚刚也听到了。”
薄伽丘摊开手,笑了起来:“尼采也是唯一没有参加北原和枫葬礼的人。这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不想承认对方已经死去了。”
“可,教授,但这也不是去恨的理由吧,北原先生自己也是没有办法的啊……生老病死这种东西。”
班级里有个女生皱了皱眉,小声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啊,所以他宁愿认为是北原和枫抛下他,也不愿意承认对方其实没有抛下他。”
薄伽丘点了点头,这次没有生气,只是弯起眼睛,说了一句听上去像绕口令一样的话。
不过像是知道大家看不懂,他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应该都知道北原和枫和尼采当年的那个承诺,对吧?关于活着的承诺。”
“尼采不想承认北原和枫会因为什么意外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想承认北原和枫会因为什么意外失约,他宁愿觉得是对方不要自己了,那个人终于变了,和之前抛弃他的那些朋友一样,对方也抛弃了他。”
“为什么?”
这次是北原诗织疑惑了,她眨眨眼睛,小声地对边上的夏目清说道,感觉这里的逻辑似乎有点问题:“总不至于是因为尼采先生他不愿意履行当年的承诺吧?”
“当然不是。”本来在转着笔的夏目清用手撑着自己的脸颊,笑着侧过头,眼睛里倒映出少女迷茫中带着好奇的模样。
“他只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夏目清看向窗户外面,用一种怀揣着理解和追忆的目光看着被风摇动的树,轻声道:“那样的人、在他心中几乎是星星的人……”
“这个世界竟然忍心让他如此痛苦地离开。”
其实尼采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他的美学体系里生命本身的地位也不是异常高——他在乎的是一个人有没有轰轰烈烈地燃烧过,有没有骄傲地活过,仅此而已。
但北原和枫是不一样的。
就像浮士德忍不住开口,说“停一停吧,你真美丽!”的那一刻:
总有些东西是那么特殊,特殊到就算给出了一万个合适的理由,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去接受对方的离开。
比起这样残忍的结局,尼采宁愿相信他再一次被自己的朋友嫌弃地推开了,宁愿相信这是所有人加入的骗局: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反正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失去朋友,这位骄傲的哲学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孤独。
他觉得自己能够接受。
完全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孤独,这是他曾经习惯的东西,他自然可以再习惯一次。
“与一般的诗人不一样,尼采诗歌创作生涯中的爱情诗很少,基本可以说是零。除了有一篇可以被理解为爱情以外,其他的都和爱情的关系不大。他的抒情诗歌有另外的主题。”
说到这里的时候,薄伽丘在白板上面写下一行字,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示意学生们去看:“那就是友谊和孤独。所以尼采的抒情诗你总是很容易看到北原的身影。”
“要理解他喜爱这个话题的原因,你们得先明白尼采到底有多在乎友谊,又多为自己身上的孤独感到骄傲和痛苦。嗯……这个可以去听阿利盖利讲的课,他应该会说到这方面的内容,就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这是他从遇到北原就开始写,写到生命最后的书,最能体现他的思想。”
“北原和枫对尼采来说,是让他从孤独的痛苦里获得暂时喘息的人,是把他推向追求真理道路上的人,也是第一个认可他的人。不是同情也不是悲悯,是认可和尊重。”
薄伽丘说到这里,目光也忍不住有些放空,似乎正在追忆什么:“当然,其实也有人说,北原和枫对尼采来说不仅仅是朋友。而是一种更具有象征性的存在。”
[这是我所珍爱的善,它极使我喜悦,我所需要的善正是如此。
我需要它,不是因为它是上帝的法律,或是人类的规条,或是人类的必须:它绝不是导往另一世界或天堂的指南。
我爱它是地上的道德:它的智慧不多,而理智更少。但这鸟儿在我身边建筑了它的巢:所以我温柔地爱它——现在它在我的家里,孵着金色的卵。]
尼采当初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在北原和枫面前说的。他用有些不好意思的、甚至有些紧张地这么念完,然后抬起眼眸去看旅行家。
“我在期期艾艾地赞美我的道德呢。”
他说。
北原和枫当时眨了眨眼睛,然后笑起来。
“真漂亮的比喻。”病床上的旅行家用有些调侃的语气说道,“那我该怎么赞颂我生命里遇到的那些星星呢,弗里德?”
尼采没有回答,他只是笑,趴在北原和枫的身边,闭上自己的眼睛,好像浑身上下的痛苦能在这样的过程里一点点地、温柔地平息下来。
在窗外偷听的吟游诗人探出脑袋,然后看到了旅行家正抬眸看向他的方向,笑吟吟地用手指抵住唇。
——嘘,让我们的哲学家休息一下吧。让他的大脑暂时不去运转几十亿人都承担不了的忧虑与痛苦吧。
尼采睡着了。
那也许是他在彻底疯掉之前、最后一次安逸的睡眠。
薄伽丘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尼采真的把北原和枫看成了他生命——或者哲学——里的一个部分?他不接受北原的死,就像是他不愿意接受他的哲学的死。
那个人在知道北原和枫死去的瞬间,是不是同时知道了自己的哲学和道德也会死去?
他是不是在那一刻明白了,自己那试图把人从牢笼里解放出来的哲学,注定有一天会被当做制造牢笼的理由加以利用?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也许北原和枫知道,但他绝对不会说。
旅行家在树上听着。他安安静静地听,阳光从树叶间落在他身上,穿过他的身体。
他想到自己在万圣节,在死后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
那个时候尼采没有惊喜,没有喜悦,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让人难过的目光看着他。
那个骄傲的哲学家似乎犹豫了:尼采其实在个人生活里一直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咄咄逼人的攻击性只表现在他感到自己被冒犯的时候。
“我就知道你在骗我,你根本没死,北原。”
尼采用柔和的声音说道,他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般地一步步走过来,走近,走到他衰退的视力能够看到北原和枫的面孔,接着抬头看向北原和枫。
他的面色带有病态的苍白,只有那对金色的眼睛,像是塌缩的星辰那般燃烧着耀眼的光芒,耀眼到让人觉得他是在以生命作为薪柴燃烧。
“可你既然骗了我,为什么要回来?你难道会觉得我还会信任你吗?还是你想要再问我要什么东西吗?可我能给你的早就给了。”
尼采轻轻地说,他把手放在北原和枫的肩膀上面,他的目光与旅行家对视,他没有看到北原和枫那种骤然被什么刺伤到了的茫然眼神。
这位诗人的视力真的不是很好了。
尼采的全部感知都被用来叫嚣着痛苦,胃部和大脑很痛,痛得他极度的眩晕和想吐,想要就这么昏死过去,痛得他感觉四周的一切都是颠倒和混乱的色彩。
但他依旧保持住了傲慢的神情,因为他的面前是北原和枫——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出来面前的人是北原和枫,但他知道自己在对方面前需要保持骄傲。
因为背叛了的朋友就是敌人了,而他要对自己的敌人露出锋利的爪牙,表示自己并没有因为失去他就变得软弱。
是的,就是因为这样。
所以尼采抬起眼眸,用尽可能平静和平稳的语气说道:“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北原?”
“你是要听我的心跳吗?你是要摸摸我的心吗?你是想要知道在你离开后它还在不在吗?你以为我是你挥挥手就可以招来的狗吗?还是你决定大发慈悲地来放过我?”
或许连尼采都没有注意到他自己的声音正在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高,金色的眼睛里浮现出的不是平静,而是一种讥讽的自嘲。
他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痛苦,就像是烫红的刀子在喉管的位置反复切割:毕竟他全身上下痛苦的地方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我们之间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难道以为我还在你手心里吗?哦,也许吧,那你要我付什么样的赎金才能把我从你那里赎回来啊?北原!”
说到最后,尼采本来平静、甚至带着奇异糅合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质问的语调,就像是淬了毒的刀。
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北原和枫的衣领,另一只手用力的、像是要用全身力气那般地掐住面前人的咽喉,目光里跳动着憎恨和痛苦的火焰。
他抬头看着自己的朋友,带着自嘲的声音就像是野兽的悲鸣:“北原,你给我说啊!你要的赎金最好多一点!越多越好!你为什么不说?你难道觉得我给不起吗!”
他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尼采固执地看着对方,金色的眼睛中像是隔着模糊的泪,但他没有哭,没有。
本来朋友之间的亲密燃烧成了带着痛苦和恨意的火,滚烫的温度好像要把他们两个一起烧死,把他们的灵魂共同烧成灰烬。
旅行家感受着尼采死命掐着自己喉咙的动作,橘金色的眼睛看着他,忍不住感到有些恍惚。
别哭。他想要这么说。
但他还是没有说,可能是觉得这个单词还远远算不上合适:尼采没有哭泣,他只是在流血,这个人的血液是星辰滚烫的余温。
北原和枫看着几乎把脸孔凑到自己面前的尼采,他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有些怔愣地、有些忧伤地沉默,然后才笑了起来,用他惯有的柔和声音说:“那我说了哦,弗里德。”
北原和枫没有反驳对方说的话,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确是有罪的,的确背叛了他。
他只是抿了下唇,笑着说道:“如果你要支付给我赎身金的话,那就把你交给我吧。”
“把整个的你,全部的你——你的痛苦,你的怯弱,你的骄傲,你的孤独,你那独一无二的才华,你的绝望与悲哀,你的背负,你的压力,你的愤怒和爱,都交给我好了。”
北原和枫叹了口气,像是过去无数次那样,把面前的人拥抱住,没有在意对方掐住自己脖子的动作,没有在意对方目光里的恨和一瞬间的茫然。
他只是抱住自己面前的人类,用一如既往的轻盈而骄傲的语气说道:
“你是值得被这般对待的,弗里德。”
尼采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有些惶惑地睁大了那对灿金色的眼睛,手指下意识用上了更大的力气,好像通过这个方式能让自己漏跳一拍的心脏强行按着跳动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你不是丢下我了吗?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这位哲学家愣愣地看着面前那些支离破碎的、万花筒一样旋转的色块,过了好一会儿才反映过来。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突然咧开唇角,最开始是喉咙深处近乎呜咽的闷闷的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笑到眼角泛出晶莹的泪花。
“哈哈哈哈哈哈,你要——我?整个的我?哈哈,我?你折磨我一次还不够吗,你以为我会上当?上一个欺骗人的丑角的当?”
“那你给我爱啊?再证明一次啊!没有人过来温暖我,没有人爱我。你敢把温暖的手放在我手上面吗?你敢把你滚烫的心给我吗?你只给我一个把我的心烧烬的炭盆,你给我这个倒霉鬼最冷的冰,好要我求饶。”
尼采用力地抓着北原和枫的肩膀,他的眼神和声音都冷得像是一把匕首,一柄刀,带着伤人伤己的寒芒:“好让我向敌人,向你,向最残酷的家伙——求饶,哈。”
“但我有什么好怕的!来!给我,给啊!”
他的声音说到这里时真的有点像是哭了,只是依旧带着尖锐感,就像是奄奄一息时还要用最后的力气凶狠注视着你的狞猫。
尼采也不管自己的现状到底有多糟糕,他只是感到愤怒与痛苦,也不知道是在为谁感到痛苦,为谁感到愤怒,他只是固执地想要拽着面前的人逼出一个回答。
“北原,你……”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但是大脑突如其来的更加猛烈和无法忍受的眩晕感突然袭来,让他的思绪忍不住断了开来,几乎是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和仅存的意识。
他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昏倒在了北原和枫的怀里,被旅行家有些无措地紧紧抱住。
“弗里德?”
北原和枫下意识地按住对方的脑袋,看着对方面色苍白中泛着潮红的样子,微微抿住唇,眼中浮现内疚的神色。
早知道应该提前和尼采说自己要回来的,他早应该想到,对方现在的情况不适合情绪太激烈。
现在还是去打弗洛伊德的电话吧。
北原和枫小心翼翼地把尼采抱到床上,感觉这个孩子还是和当年一样轻得可怕,然后在床头用对方的手机拨通了弗洛伊德的电话。
等待对方接电话的时候,旅行家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在床上面蜷缩成一团的尼采,最后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掌心覆盖在他的额头。
我们世界上最耀眼、最孤独的星星啊……
是我的失约让你不敢期待会被爱吗?是我的背叛让你失去对爱的希望的吗?
可我是一个笨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让你重新明白:你是值得被爱的。
对不起。
旅行家也躺下来,抱住对方似乎因为不安而蜷缩的身体,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他轻声说。
北原和枫回忆起那个时候的场景,微微叹了口气,手指轻轻地摸上自己似乎还在隐隐作痛的脖颈。
他想起后来弗洛伊德和他说的话。
“尼采那个家伙。”弗洛伊德用一种无奈而头疼的语气说道,“他梦里一直拽着你,不想要你走来着。真的是……他发现自己留不住人后还想把自己的心拿出来。”
——北原,你给我回来!带着你的折磨给我回来啊!你不是要折磨我吗?我把我燃烧的心给你,我把我的痛苦给你……但我不会求你,这是命令,你不准走,谁也不可以让你走,北原!
北原和枫无声地垂下眼眸。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回来。”
弗洛伊德回忆着尼采说的内容,继续头疼地揉自己的头发,把另一只手揣在自己的白大褂里,用看大麻烦的眼神看着把他喊过来的幽灵,开口说道:“我没告诉他你回来了,只说了是幻觉。”
“谢谢。”北原和枫很轻地说道。
“不用谢,也只有这个办法。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危险——好像是脑子里有个有什么东西,最好别用这种东西刺激他。而且你也没有办法经常出现在他面前。”
弗洛伊德双手抱胸,挑了挑眉:“毕竟一年只有一个万圣节。”
“是啊,一年只有一个。”北原和枫从出神的状态缓回来,努力地笑了笑,这么说道。
北原和枫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在尼采的面前,但他悄悄地给尼采寄信,以一个陌生的哲学爱好者的身份,期盼这样一个“仰慕者”的信能让对方感觉到自己是被喜欢的。
他们的下一次正式见面……大概是尼采疯了之后的事情了。
“那尼采骗过自己了吗?”
课堂上,一个男生问道:“他有异能,想要骗自己是很轻松的吧?”
“啊,当然没有。他可能潜意识里一直都知道北原已经死了,对方也没有背叛自己。而且尼采也不是那种会用异能彻底篡改自己心里北原和枫形象的人,他……很在乎北原。”
乔万尼·薄伽丘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回,缓慢地说道:“如果你看过尼采写的《酒神颂》,这篇他彻底疯掉不久之前写的组诗的话,你就会发现他写过这么一段话。”
“就这样死去,
就像我曾经目睹的友人的死——
他把闪电和目光
神奇地投向我的阴郁的青春:
恣肆而深沉,
战场上的一位舞蹈家——”
曾经的吟游诗人抑扬顿挫地念完,然后在台下那些小蠢蛋惊讶的表情里叹了口气:“然后第二年的一月份,尼采就彻底疯了,都灵之马的事件你们也都应该了解,至于为什么,大家都有不同的说法。”
“不过我更认同的是,他在看到那匹马的时候终于没有办法这么自欺欺人下去了,那是最后一根稻草。”
那时候,茫然无措的尼采站在都灵笔直的街道上,他看到面前那匹有着温柔而无辜的黑眼睛的马、被人类鞭打的马。
它奄奄一息地趴在街道边,似乎快要被人打得断气了。但它的眼神里除了痛苦,更多的是一种已经早有准备的平静与从容,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份无可逃避的命运。
——明明是那样无辜和温柔的生物,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它为什么在这里受折磨?
它明明还那么年轻,为什么已经早早地为死亡做好了准备?
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样对待你们,北原?
为什么我爱的人类、我爱的世界会是这样的呢,北原?
在看到那仿佛命运重演的画面时,尼采再也没有办法继续像往常那样欺骗自己了。
他终于不得不去面对一个赤.裸裸的现实,在这个现实里,他所坚持的、一切的意义都被解构和消解——世界只剩下近乎可笑的荒诞。
所以他大笑,他大哭,他抱住那匹马落泪,他的眼泪落在那匹马身上,他从那一刻疯了——但他也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在发疯之后,尼采写下了他最美、也许最为宁静的抒情诗。有关于威尼斯的抒情诗。”
[褪色的夜,
我伫立桥头,
远处飘来歌声:
金色的雨滴
在颤动的水面上溅涌。
游艇,灯光,音乐——
醉醺醺地游荡在朦胧中……]
[我的心弦
被无形地拨动了,
悄悄弹奏一支船歌,
颤栗在绚丽的欢乐前。
——你们可有谁听见?……]
在疯掉后,尼采的诗突然就变得温柔宁静、绚烂浪漫起来。
“很神奇,不是吗?”夏目清对自己身边似乎有点难过的少女笑着说道,“他在那一刻也许看到北原了。”
他看到了自己先走一步的友人。失约的对方穿着风衣站在自己的身边,对他有些抱歉地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于是尼采笑起来。
“北原。”他轻快地说道,没有憎恨也没有悲伤,这位哲学家只是用一种平静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朋友,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北原和枫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说不上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但他的橘金色的眼眸也很好看地弯了起来。
“弗里德。”他同样高兴地说。
然而从那之后,那颗燃烧的星星就好像要迎来自己的终结,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一开始这位发疯的病人是间歇性的发怒,他有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应该写点东西,他到处转来转去,拿着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有的时候他坐在乐器面前,胡乱地尝试让这个乐器发出声音。
北原和枫通常就在他的身边自言自语着,他有时试图去握住尼采的手。尼采有的时候则像是能看见北原一样直直地看着他——但在别人眼里是,他只是看着空无一人的地方。
很多时候别人也会来看这位诗人和哲人。
有的时候是歌德、康德和席勒,有的时候是费奥多尔。这位俄罗斯人用相当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这位对手,和他说话,似乎想要把那种睿智和尖锐重新从这个身体上唤醒。
偶尔的,尼采也能说出那么几个和他过去一如既往的句子。但更多的时间里,他的思绪是混乱的,就像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孤独的那样。
但北原和枫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陪着他,有的时候他陪在对方的床头睡觉,有的时候会不厌其烦地给对方念叨自己看到了什么样的花,有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就是陪着。
再后来尼采的坏脾气终于褪去了,他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变得很容易累,他蜷缩起来,窝在角落里面,那对金色的眼睛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闭着的,有时候会茫然地睁开来看向四周,简直像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他变得更加地消瘦,脸上的表情几乎已经凝固成镜子,像是这个悲剧性的灵魂正在走向一个没有悲喜的世界,一个不知道是地狱还是天堂的地方。
最后的那段很长的时间里,北原和枫就假装把自己的手放在对方的手上——但实际上他们互相触碰不到,总是会穿模,但他总是这么干,干完之后就会眯着那对漂亮的眼睛笑。
旅行家从来不同情尼采,相反,他每天都努力让自己高高兴兴的,不厌其烦地把每一件可以说得上幸福的事情在对方面前反复地说,说完自己先笑个半天,然后试图去抱抱对方。
就像是过去一般。
北原和枫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从树上面轻轻地飘下来。
今天课堂内容的正主不在这里。
倒不如说——尼采怎么会允许自己以灵魂的形式存在呢?
这位傲慢的诗人和哲学家只是在死后、在从身体的囚笼里挣脱出来后用力地抱了抱自己的朋友,然后便潇洒地选择了告别。
北原和枫想到这里,忍不住微微翘了一下唇角,有点好笑有点无奈地想到:
就连他自己,如果不是答应要等安东尼,大概也早走了吧。
本章努力从诗人的角度去看尼采……灵感来源就是尼采的组诗《酒神颂》,尼采你的这些诗歌写得是好啊(抹泪)
PS:尼采不需要同情,我也不想写得太煽情,只想写出一种天才的骄傲和悲剧。部分内容参照了三次尼采和茨威格的传记(比心)
以及你们需要我写尼采的小传吗?我这里尼采的设定有一种莫名的惨烈感(?)而且很多在这个课堂里讲过了
PPS:别问为什么提前发,问就是我周五被迫去研究学习了(确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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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课堂: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