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楼位于闹市之中,是浔阳城最大的酒楼。每日午时,往来吃客络绎不绝,大堂雅间座无虚席。
沈今禾生怕某条律例真的规定了穿官服不能吃蟹,遂先回驿馆换了身常服,这才来了瑞楼。此刻往里面看了一眼,担忧道:“要是世子被人认出来,是不是不大好?”
“放心。”柳南钦接道:“他这些年大多时候都在上京,浔阳很少有人认识他。”
他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刚一跨进门槛,就有跑堂的店小二上来殷切地问候,随即又给他们安排了二楼窗边的雅座。
几人入座没一阵,隔壁众人的高谈声就不自觉地飘来了桌子这边。
“你们是没见着,那姑娘美得跟天仙儿似的!”
“谁家姑娘啊?”
柳南钦点完菜,屁股还没暖热呼呢,一听“天仙”两个字,又急忙起了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那人跟前,没什么正经地笑道:
“谁家姑娘这么好命,能让你薛老板如此夸赞,不如说出来让柳某也见识见识?”
“哎呦,这不是柳公子嘛。”那人喝得醉醺醺地,还不忘恭维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见笑见笑。”
另一人道:“柳公子什么天仙没见过,薛老板说的那人只怕入不得您的眼。”
柳南钦摇摇头不认同:“孟兄此言差矣,美人自是各有各的美法,有明眸皓齿、清水芙蓉的,自就有那媚骨天成、魅惑众生的,只是不知薛老板口中的天仙似的人物,是此间哪一种?”
众人拖长了尾音起哄:“哈哈,还是咱们柳公子懂女人啊。”
李怀远顺了口气,看向一旁的沈今禾:“还觉得他儒雅么?”
沈今禾老实地摇了摇头,郁闷道:“我果然还是不太懂男人……”
又言:“不过想必叶绥会很懂。”
“叶绥?他在柳南钦面前完全就是……”李怀远想了想道:“麻绳儿栓豆腐。”
“?”
“不值一提。”
“……”
酒香四溢,五味酒酱蟹与清蒸鲈鱼一起端了上来,李怀远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边剔蟹肉边道:“这么说吧。但凡浔阳有点姿色的姑娘,都跟柳南钦相好过。”
不简单啊!
沈今禾自然听懂了此相好并非叶绥那个“妇女之友”的彼相好,闻言有些疑惑:“那这么些年,就没有一个女子怀了身孕找柳公子负责吗?”
“假的倒是有很多,真的么,一个都没有。”
李怀远说罢一抬头,见对面之人一脸“他是不是不行”的表情,突然就想起两人第一次在世子府主院的榻上交换情报时,沈今禾那一系列的豪迈举动。
此刻生怕她此刻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于是忙将他剔好的肉推到沈今禾跟前:“尝尝,浔阳特色。”
哪知与此同时,沈今禾偏巧不巧刚好将去了刺后的鱼肉往李怀远盘中放。
登时两人的动作都僵在空中,一时间有些尴尬,好在沈今禾率先反应上来,手疾眼快地将鱼肉塞给李怀远,硬着头皮道:“世子先请。”
鱼肉丝滑紧致,入口鲜嫩,嫩得连李怀远早间淤堵了半日的心结都变得通畅了起来。
街市熙熙攘攘,沈今禾倏而有些恍惚,还以为他们又回到了小年夜之前的日子,那时上京虽不太平,但她和李怀远至少可以和和气气地同坐一席,能默契地从天南聊到地北。
今日这般,倒像是做了场梦,是她在李怀远得知真相后从未奢求过的场景。
她以为李怀远当日说了再不相见,就是生生永不见的意思,哪怕即使有一天她有资格参加早朝了,两人被迫在朝堂碰上,李怀远也绝不会逢场作戏,施舍给她半个眼神。
今日在柳府碰上,沈今禾又以为他还是心气难平,所以故意来给她使绊子的。
直至此刻,她才意识到是自己狭隘了。
或许对李怀远来说,她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叶扁舟,虽有那么一瞬间泛起了丝丝涟漪,但终会随着汹涌浪潮起伏沉溺,消失在茫茫海面之上。
李怀远的眼中装着浩瀚大海,大概不屑于同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计较,故而此番再见,也能表现出良好修养的样子。
正想着,思绪突然被隔壁那几位的声音打断。
酒过三巡,除了柳南钦,那一众人瞧着都喝得有些多了,说起话来开始口无遮拦。
好在有雕花屏风挡着,倒是也影响不到他们。
薛老板喝得舌头有些打结:“那小娘子美、美得老子心尖直颤,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芬,什么莹的。”
柳南钦风流倜傥地笑道:“兰芬灵濯,玉莹尘清。”
“哎对对对,就是这么个味儿……害,也不全对,那女子还有股说不出的魅劲儿。”
想了想,薛老板又道:“诸位可否听过那、那秋弥国的大司空之女……薛某说的,正、正是此人。”
“慕容宛?!”
“我滴个乖乖,这位谁能没听过,前阵子商队走马的老徐头说,去年往秋弥国贩马,他们商队有个小伙子在大街上看了慕容宛一眼,就丢了魂儿似的,魂牵梦绕,回来就得相思病了。”
“哈哈哈。”
坐在角落的青衣公子似是有些不信:“那慕容宛真如你们说的那么美?”他回忆道:“几年前我有幸见过那秋弥国的大司空一面,长相十分一般啊,没道理生个女儿像天仙吧。”
“嘿,没准人家娘长得好看呢。”
“薛老板在哪儿见的慕容宛,难不成她来浔阳了?”
“废话,不然老子上哪里见她去?”
……
沈今禾捏着茶杯的那只手一抖,“啪”地一声,玉盏应声而碎。
她呆坐在原地,一股寒意涌上她的脊背,对于慕容宛,沈今禾始终有一种强烈而不安的预感。她果然没猜错,慕容宛来浔阳了……她跟着自己来浔阳了!
李怀远发现她脸色煞白,神情有些不对劲,虽不想表现出对这个白眼狼担忧的样子,但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了?”
沈今禾紧紧抿着微微发青的双唇,只连连摇头。
薛老板他们还在议论:“听闻慕容宛近日做客凌安王府……对了!柳公子,王妃几日后举办春花宴,慕容宛肯定也到场呀,你去替咱们瞧瞧呗!”
“哈哈哈,可别一瞧定终身了啊。”
“放你的屁,柳公子何方神圣,就是洛神来了,咱们柳公子也照样坐怀不乱。”
那边的欢声笑语被沈今禾阻隔在外,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那个装满永州吃食的食盒。
一定是她!
一定是田豫的那个嫡幼女,她忘了她的名字,却怎么也忘不掉那双阴戾的眼睛。沈今禾知道自己的想法十分荒谬,也没有丝毫的证据,甚至她连慕容宛见都没见过,可她还是止不住地浑身打颤。
“世子,下官身体有恙先行告退,还望世子恕罪。”
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去。
李怀远幽黑的眼底说不清是什么情绪,跟着她就下了楼,也不管大街上会不会有人看热闹,一把就抓住沈今禾的手腕。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我来想办法,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他手上的力道不大,沈今禾却还是感觉到了疼痛,眉头不由得一蹙。她有些疑惑地看向李怀远,不明白他为何面含怒气,眸底还溢出浓浓委屈。
“你总是这样,骗我,瞒我,永远都不说实话,我明明知道你不是身体抱恙,却还得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放你走,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你说了我才能去想办法,这里是浔阳,就算我解决不了,不是还有凌安王府吗?”
沈今禾一怔,明明当初自己的骗子行径被揭时,李怀远恨不得杀了她……她怎么也想不到,现在他还能说出这番话来。
顿时心底划过一丝暖意。
可是该说什么呢?说她是良馀贱籍后代?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沈今禾睫毛轻轻一颤,动了动唇角,想说的话又咽下了。
李怀远见她一副完全不打算坦白的神情,盯着她裙摆那朵明艳的海棠花,眸子微微泛红,指腹用力嵌入掌中。
良久,才从牙关挤出一句:“沈今禾,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不是一直都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他怨她恨她,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为她担忧。如今他也想通了,只要她点头说是,那么以前那些欺骗也好,隐瞒也罢,全都可以既往不咎,揭过重来。
只要她说。
可沈今禾这个人,他再了解不过了,怎么可能当着自己的面……
“是,我有苦衷。”沈今禾红着眼抬头,对上李怀远的眼睛:“这么多年一直都有说不出口的苦衷。请原谅我现在仍然无法告知世子真相,因为我确实不能完全信任您。”
“可是我明白,为了自保也好,别的什么也罢,这不是我欺骗您感情的理由,所以您要如何处置我,我都百口莫辩。”
这世上人人都有苦衷,人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但不是每一次欺骗都值得被人原谅,沈今禾深懂这个道理。
“好。”
李怀远心中百转千回,原来她真的不是有意要骗自己,她拒绝成为世子妃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朝夕相伴大半载,他不是感受不到沈今禾对自己有着同样的情意,何况他也不信,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情愫是能装出来的。
如此想罢,竟有一种释然的松快感。
沈今禾不知道他这一声“好”是什么意思,但见他神情一松笑了出来,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慕容宛,无暇顾及其他,见李怀远不再追究,便试探着问:“世子,王妃的春花宴……下官能去参加吗?”
她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个慕容宛的真容。
李怀远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怎么一下子就跳到了别的事情上,心里不解,嘴上却还是答道:“你想去便去,晚些时候我找人给你送份帖子。”
“谢过世子,那下官先告退了。”
李怀远点了点头,直到那道消瘦的影子淹没在人海中,他才转了身往王府的方向走,谁知刚迈出一步,就被人给截住了。
柳树下,月牙白锦袍公子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另一只手抚在白玉腰带上,语气里满是揶揄:“诶,我感觉沈编修这人挺随和的啊,你方才说什么了把人家给气跑了,啧啧,亏我用膳时还给你们制造独处的机会。”
“你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哎哎哎,急什么。”柳南钦一副浪荡做派:“她是不是想去参加王妃的春花宴?”
“与你何干?”李怀远皱眉,似乎不是很想跟他讨论沈今禾。
“是跟我没关系,不过跟你可是很相干呐。”柳南钦神情痞痞,懒洋洋道:“你想想,王妃为什么要举办这场春花宴?那还不是为了集齐了世家嫡女们,好给你挑个称心的世子妃。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所以你猜猜沈编修为何要去?”
“为什么?”
“女人的嫉妒心呗。”
“……”她?怎么可能?李怀远半分未信,按了按额角的青筋,“你要是没话说,大可以闭嘴。”
“你不信我?那你说说她还能去王府干什么?要是只为走走过场献献殷勤,那来浔阳第一日就去了,还等得着春花宴?”
李怀远盯着头顶柳条上抽出的嫩芽陷入了沉思。
见他不语,柳南钦挑了挑眉,开始言传身教:“这女人啊,就像手里的风筝,是紧不得也松不得,你就是之前把人姑娘逼得太紧了,才适得其反的……试着松一松,没准儿就成了。”
“怎么松?”
“自然是冷一冷,放一放,要让她感受到你不是非她不可,这样她才会紧张你,在意你。”
“说人话。”
“你只要春花宴那日打扮成花蝴蝶一般,故意在沈编修面前表现出对旁的女子的殷切,保管她能变了脸,咬牙切齿地醋一晚上,哦对了,那个慕容宛就很不错,听说长得像天仙,想必会事半功倍。”
“你确定?”
“我柳公子何曾失手过?”
“去岁上巳,听闻上官姑娘站在街灯下骂你,还说了老死不相往来的话。这个算不是失手?”
“回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