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除前几日,府邸已基本修缮完毕,沈今禾给工匠们结工钱的时候,见荷华着一身琥珀色男装,背着个包袱,捧了个算盘,如过无人之境似的进了大门。
“你这是……”
摇了两下算盘珠子,荷华笑道:“来给你当账房先生。”
荷华这个人,即使是行了什么不正派之举,也让人觉得颇有几分君子之姿,如圭如璋,端庄得很。
沈今禾不由感叹:“真是俊啊,你若生为男儿,只怕整个上京城待字闺中的姑娘,都得捏着红豆日日念上一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你这张嘴……”荷华笑笑摇头。
“所以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真是来当账房先生的,不过顺便把你那本字帖再借我摹一摹吧。”
“你还真是不客气。”沈今禾嘴上揶揄,心里却明白,新府建成杂事诸多,她一定是想来帮忙,又端着不肯明说,故意让人觉得她是为了临摹字帖而来。
“你从世子府来我这儿,实在是屈才了。”
荷华正接过她手里的花草侍弄着,闻言抬头: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才’,世人觉得权力地位、功成名就便是才,我偏觉得,一个人倘若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过好这一生,这才是‘才’。”
“此前你问我为何不科考,那时我说的不是玩笑话。”荷华边给一盆山茶花松土,边漫不经心道:
“我这个人啊,小时候在山下野惯了,后来虽被王妃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但还是改不了闲云野鹤的本性。外面人瞧着我性子稳妥,做事有条不紊,但其实我内心里,最是厌烦官场束手束脚、虚与委蛇那一套。”
所以在她看来,看想看的书,见想见的人,天晴晒太阳,天阴作诗章,无拘无束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呼哧呼哧”搬着一大盆松树盆景放置在廊下柱边,沈今禾心道,她和荷花还真是奇了。
一个是看着墨守成规,骨子里却有那么一丁点离经叛道。另一个则是看似无欲无求,其实削尖了脑袋想挤进那循规蹈矩的朝堂。其实她们两个都想获得自由,只不过境遇不同,想要的自由便不同了。
总之甭管是什么,若真能如荷华所说,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过好这一生,就已经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了。
荷华将那盆只余枝杈的山茶花抬过头顶,仰起头看着:“但愿明年开春能结出花来。”
“哈哈哈,什么花呀?让本公子也来瞧瞧。”
闻声从光影里走进来一个碧霞锦衣的公子,摇着那柄熟悉的玉骨扇,大摇大摆地穿过中堂,进了庭院。
这一个两个的,进进出出来去自由,是把自己家当成东市的胭脂水粉铺了吗?沈今禾幽怨道。
“叶小公子。”荷华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咦?”叶绥看见藤蔓下那张石桌放着的包袱和算盘,好奇道:“你来今禾这里,我小叔竟然同意了?”
荷华心道,可不就是世子命我来的。
还记得沈今禾搬离世子府那日,李怀远私下里把荷华叫到跟前,问她愿不愿意暂且去沈编修的府上帮忙打点,世子府也留着她的位置,日后想回来随时也能回。荷华面上不显,心里可真是乐开了花。
虽说世子向来也不讲什么规矩,但毕竟府邸几百口人,她既是掌事,那必得事事端着,一刻都不得松懈。
要是去了沈今禾那里,一下子不知道能少操多少心,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可谁知昨日酉时世子从外面回来,又告知她不用去了,她很少见世子脸色有这般难看的时候,也不敢贸然询问原因,只说行装都准备妥当了,府里的一应事务也交给了别的女使。
李怀远定定立在庭院那棵海棠树下,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良久才说,想去便去吧。
“这是山茶花吧?”叶绥举起那盆光秃秃的盆景,顺着树干纹理摸了摸道:“瞧着还挺精神。”
“叶小公子对花有研究?”荷华微微讶异,她还以为叶绥只喜欢漂亮姑娘。
“说不上研究啦,只是喜爱罢了。”叶绥哈哈笑道:“除了科考,什么都有趣,什么都好玩。”
“巧了,她也是。”沈今禾指指一旁的荷华。
“真的吗?”叶绥如遇百年难得一见的知己般望着荷华,“真是同道中人啊。”
“不敢与叶小公子……”
“诶,别叫我叶小公子了,你和今禾一样叫我叶绥吧。”
“这有些不妥。”荷华一本正经道。
“我看挺妥的。”沈今禾帮腔,叶绥在一旁拼命点头。
见沈今禾那不正经的一面又现了形,瞧那双轱辘轱辘乱瞟的杏眼,明摆着是要看热闹,荷华道:“对了,你为什么置办了这么多山茶花的盆景?”
不待沈今禾回答,又道:“我明白了……你们可否听过那首《山花子》?”
“袅袅同心巧笑分…不肯嫣然回一顾,为思君。思君思君,不知沈编修是在思念哪位郎君?”
“……”
沈今禾嘴角一抽,默默在心里告诫自己……平日里越是温和的人越是不能招惹。
叶绥朝荷华眨了眨眼,以手挡面,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快别说了,我小叔和今禾昨日…”
“吵!架!了!”
竟有此事?荷华低呼一声,难怪昨日世子脸上一半是青紫,一般是煞黑。
不过她也只当是沈今禾搬出府惹世子不快,正要说些什么缓解一下突然冷下来的气氛,就见叶绥瞪大了眼睛,看向廊下走来的一个小公子。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五尺微童明明可爱得紧,言行举止却非要端出一副大人模样,只见他将洗好的果子往石桌一放,又朝沈今禾后背翻了个白眼,说了句:“请用。”
真让人忍俊不禁。
“这个小公子是谁家孩子呀?”叶绥神色复杂地看了沈今禾一眼,“怎么、怎么跟你长得还挺像的?”
“介绍一下,我儿子,十七。”
“真的!”叶绥顿时大惊,怎一个“慌”字了得!
世子府不是一直都传言沈今禾倾心于他小叔吗?他瞧着小叔对沈今禾也有那么几分意思,要不然也不会把她从掖庭赎回来……现在怎么又是吵架、又是孩子的?
“放屁!”系统看向他们二人,一脸愤然。
荷华觉得这小公子瞪人的样子奶凶奶凶的,十分有趣,便替他朝叶绥道:“这孩子看着都有七八岁大了,今禾又不是怪物,难不成十岁就生了他?”
叶绥舒了一口气:“对哦。”
系统见此心气更不顺了,转头对着沈今禾小声嘀咕:“就他这智商,都能长到十六七岁,凭什么组织要判定我只有八岁啊!我要申诉!”
沈今禾拍拍他的脑袋宽慰道:“这里要是霸总文的世界,给你判个八十八岁都没问题,可惜这不是……再说你都是理论知识,又没有实操经验,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变成个大人的话,容易被别人当成智障。”
“……”
叶绥见那两人交头接耳,心中的疑虑更甚了:“那这孩子总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吧,前阵子还没见过呢。”
“好吧,其实是我在街上遇见的小乞丐,瞧着和我有缘,就捡回来了。”
其余二人皆是一脸不信地看着她。
沈今禾摊摊手,只好拿出事先准备的说辞。
当年钱王谋逆,沈氏全族都受到了牵连,不过除了沈云期这一支,其余旁系都判的流放,先帝即位后,下令免了有功者的罪,允其恢复平民身份,因此沈士一族也不算全灭,起码留下来了一部分后人。
现在,系统就是这个后人。
“我族里有个堂兄,当年流放北疆时在军营做工,制了不少能弓巧弩,后来先帝下敕令免功者罪责,堂兄便回了筵县的老家娶妻生子了。谁料天不遂人愿,一年前老家遭了灾,堂兄堂嫂都没挺过去……独留下这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误打误撞,这孩子跟着群叫花子就一路来了上京。”
“前不久所幸被我撞见,这才带回府里了。”
沈今禾向来是演技派的,说得声情并茂,毫无逻辑漏洞,系统完全不担心别人会对自己的身份起疑,遂坐下来若无其事的吃了个果子。
边嚼边听叶绥道:“你怎么能确定,他就是你堂兄的孩子?万一是……”
叶绥见这小孩一副老神在在、十分不好惹的模样,“坏人”两个字竟没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别担心,他有信物的。”
沈今禾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个玉坠子,“这个是沈氏一族的呃……护身符,族人无论贵贱,一律都将此玉坠挂在脖间,不得变卖。况且他爹娘的名字,也都与我那故去的堂兄堂嫂对得上。”
系统鼓着腮帮子“咔嚓咔嚓”地咬果子,闻言朝沈今禾投去了一个佩服的眼神。
吃完两个果子,又捏起一块马蹄酥放进嘴里,嚼着嚼着,心道一声不好!吃太快噎住了,又急忙端起茶水咕嘟咕嘟往下顺。
叶绥目不转睛地看着藤蔓架下正手忙脚乱的人,摸了摸下巴,点头道:“没错,看这行径,确实是做过乞丐的样子。”
“噗——”系统一口茶吐了出来,怒目而视:“真没礼貌。”
……
还有三日就是岁除了。
系统没有见过上京城年节前车水马龙的盛景,非要央着沈今禾出门去看热闹,恰巧荷华要置办年货,几个人索性一起上街了。
街上有贩夫叫卖,游子归家,也有画师在苇棚卖福禄寿、岁朝图的年画,赤子们围成一圈打着太平鼓,嬉戏游玩。
“我真是太喜欢过年了。”系统蹦蹦跳跳,张开双手一副享受的模样。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热闹?”他看了一眼沈今禾,“喜欢就是喜欢嘛,喜欢哪有什么为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沈今禾陷入了沉思。
她这十几年做所有事前都会列明理由,待条理清晰、论据充足了才会去做,所以她习惯了理性地思考问题,理性地做出判断。
就像近日对李怀远的愧疚情绪,她给出了十分合理的理由,所以认为这是符合人性、符合良知的正常情绪。而关于喜欢李怀远这件事,她辗转反侧,伯虑愁眠,却始终无法找到一个突破口来佐证她这种感情是对的。
为什么会喜欢李怀远?如果是因为他人好,那他们可以做朋友,如果是因为他三番五次帮自己,那她可以报恩,如果是因为愧疚,那她大可以背一捆柴火去请罪。
可全部都不是。
她喜欢李怀远的原因好像很复杂,就像那夜游护城河时缠满了水草的乱糟糟的头发,摘不净,也理不清。
所以当系统三番五次问她是否喜欢李怀远时,她都矢口否认了。那日李怀远在翰林院质问她时,她也没有承认哪怕半句动过情。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去喜欢李怀远,更说不上来喜欢了之后该怎么办。
所以她极力地压制自己的情感,小心藏着不叫系统窥探半分,岂不知越是压制越是汹涌澎湃。
不过如今,她豁然开朗……
就像系统喜欢过年节一样,不要探究为什么喜欢,也不去想未来如何是好,喜欢了便喜欢了,正视自己感情的流动,并平和地接纳它。它爱来便来,愿走就走,纵使茫茫人海再也不能相遇,也要平和地流动着,直至它消失殆尽。
只有如此,才能减轻些难眠的痛苦吧。
系统垫着脚,双手够在画棚的台面上看荷华挑拣应景的年画,全然不知这一会儿的功夫,蹲在人流外的沈今禾竟然因自己随口一句话,悟出这么多的道理。
“你想什么呢?”须臾,系统费力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怀里抱着几幅画问。
“在琢磨,喜欢一个人的最高境界。”
“你喜欢谁,李怀远啊?”
“对啊。”沈今禾终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果然如此!我早就看出来了!”系统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挺起胸脯道:“好歹我也去过上百本霸总文里,你以为你们这些小女孩的心思我会看不透?哼,之前还不承认。”
沈今禾托着下巴,正要说话,不料系统忽然着急忙慌地用画挡住了她的脸。
“怎么了?”
“我看见李怀远的马车了。”
沈今禾一僵,蹲着没动,直到车轮声逐渐远去,才听见系统道:“好了,走远了。”
她点点头,又听他说:“你往后…就这么与他不复相见了?”
“不然呢,凑上去求杀么?”
系统抿了抿嘴,看见荷华这时从另一头走过来,想说的话就止住没说了。
“你们在聊什么,怎么好像兴致不高?”
沈今禾语气稀松平常:“刚才看见世子的马车出城去了,我们俩在打赌他去了哪里。”
系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心想平日里对李怀远都是闭口不谈,今天这是怎么了,别人不提,她反倒自己先提起来。
“世子去浔阳了。”荷华边在采购单子上划掉一项,边道:“他每年都回浔阳过年节的,浔阳距上京百余里路,赶在岁除之前正好到王府。”
马车经过闹市,缓慢地前行。
李怀远嘴上说着不想再见沈今禾的话,手上却控制不住地撩开帘子一角,眼神略过熙熙攘攘的行人。他蓦地看见那个狼心狗肺的人正蹲在角落,抬头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说着什么,瞧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忽然四目相对,李怀远心里一揪,收回了视线。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旧了的祈福牌,用力按了按上面刻着的“望世子安”几个大字。
倏而,只听“咔嚓”一声,木牌应声折断成两半,被人从车上扔了下来,摔在无人的巷尾。
过了不知多久,一只纤长白皙的手将其捡起,拂去上面的灰尘,收在衣袖之中。
沈今禾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分别吧,没有仪式,没有拱手互道“后会有期”,就这样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于人声鼎沸处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就再也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