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浔阳梦
凌安王世子府的飞琼阁里,檐下已是大雪如尘。
往来医者络绎不绝,稀世奇药不计其数地往里面送,此时,宫里一位姓郑的御医正扯过袖头擦汗,屋里炭火烧得很旺,饶是隆冬九天,也给他热出了薄薄一层汗来。
他看向端坐在榻边那位金枝玉叶的贵人,大气也不敢出,腊月八日的无月之夜,这位杀神以血开刃,于万千军士中斩杀无数谋逆死士,当时承乾殿外数丈宽的广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他一介太医署五品医官,与凌安王世子自是没打过交道的,今日冷不丁被下了拜帖,真真是又受宠若惊又十分惶恐。
“如何?”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
郑御医向说话之人行了拱手礼,小心翼翼道:“回世子,从脉象上看,这位姑娘的身体并无大碍,既无外伤也无内亏,即便连着发了两天的高热,可昨夜消了汗,按理说今日也该醒过来了。”
说完并没有着急起身,而是战战兢兢等着上头怒斥一句“庸医”,然后他再抱着药箱连爬带跑地滚下去,姿势好不好看不要紧,能保住小命就行。
岂知凌安王世子不仅没有发怒,还遣了仆役递来个暖手的汤媪,又将自己送到门外,歉声道:“宫中这几日多劳累,又是风雪天,还劳烦先生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郑太医连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送走了太医,李怀远让陵光亲自去督查着煎药,自己则是心神恍惚地在庭院里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竟不觉间到了那棵硕大的西府海棠下,银装素裹,一层大雪厚厚地压在枝丫上,一直延伸到廊下。
沈今禾平日里最喜欢待在这棵花树下,嘴上说着什么吸花之灵气,实际上每回来都抱着一大摞书,看得比谁都起劲儿。
李怀远觉得,她对自己的爱慕不过也是做做样子罢了,也许只是比对旁人的喜欢多了那么一丁点而已,断然是比不上她对驸马的情意。
正想着,忽而袭来了一阵风,压在树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往下落,倏而,随着那大片的雪白掉下个显眼的红色祈福木牌。
李怀远走过去,拂去上面的残雪,只见祈福牌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大字。
“望世子安。”
是沈今禾的字,他没由来地心底一暖,一时倒也想不起来自己方才因何不快了。
……
宫变后的第三日亭午,上京城铺天盖地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
世子府的飞琼阁里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声,只不过这道扰人清梦的聒噪声旁人根本听不见,唯有榻上微微转醒的沈今禾眉心一皱。
“醒了!你醒了!我没眼花吧,你终于醒过来了呜呜呜……”系统挂在帷帐上方,激动得流下一串泪花。
盯着头顶雕刻祥云的绕金丝梨花榻,沈今禾微微出神。
这一觉她睡得太久了,久到不知今夕何夕,也不怪她不想醒来,只是梦中诸多往事缠绕,非拖着她往更深一层的深渊中走。
前世的事,永州的事,掖庭的事,纷繁交杂,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将她紧紧裹住,脱不得身。往事种种,犹如黄粱一梦。
良久,沈今禾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活着。
“这是哪里?”几日不进食,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又无力,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系统落在软枕边上,抹了一把眼泪道:
“飞琼阁啊,你真是吓死人了,连着晕了三日,一滴水一勺药都灌不进去,还好李怀远想到了办法……他请了好多太医,游医,还有坊间的郎中,偏偏都说你什么事也没有,我都怕你被人夺舍了,你知道吗?”
它叽里呱啦地乱说一通,沈今禾刚醒来反应还有些迟钝,只逮住了“飞琼阁”三个字,顿时心里一惊,脑门立刻清明了起来。
用沙哑的声音重复道:“世子府的飞琼阁?”
系统疑惑,正要说不是世子府的还能是哪里的,就听见外室传来“叩叩叩”几声敲门声,随后门轴“吱嘎”一转,随即又关上了。
荷华端着汤药,撩起内外室中间的帷幔,正要像往常那般,将药放在小几的火炉上温着,冷不丁一抬头,正对上沈今禾那双正轱辘轱辘乱转的大眼睛。
登时无比欣喜:“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说着边嘀咕边往外跑,不一会儿再进来,手上就多了个食盘,里面盛了些软糊糊地米粥,还冒着丝丝热气。
“还好你醒了,再不醒,只怕还没病死就已经饿死了。”荷华先扶起沈今禾喝了一小口水,接着送了一口粥塞进她嘴里。
软糯清香的米粥一入腹,沈今禾只觉得自己这才真的活过来了。干裂的唇瓣也恢复了些生气,她又想起系统方才说的话,抓了抓荷华的袖口,略有些脸红道:
“我怎么会在、飞琼阁里……”
飞琼,旧时指西王母身边的侍女,后来演变成传说中的九天神女之意,因此历朝大家族的正室夫人院子,惯爱用此名。
世子府的飞琼阁也不例外,这里从一开始就是凌安王妃亲自为未来的世子妃打造而成,芙蓉雕窗,金丝篾帘,墙上的名家字画,以及横亘在屋中央的百鸟朝凤檀木屏风,哪一样都是大手笔。
荷华往炭炉里加了两块香炭,这才转过身笑道:“世子的心思,我可猜不透,你家学渊源博古通今,不如亲自猜猜他究竟是何意?”
屋子里暖烘烘的,本就烤得沈今禾面颊微红,再一听荷华明显揶揄的口气,脸色“咻”一下子红到了脖颈,心道荷华向来端方正经,不同其他人一般口无遮拦,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因自己醒了着实高兴,连说话都变了调。
于是咳了几声,面不露色道:“要我猜的话,大概就是世子府要拆迁了,此处还没被人享用过实在太可惜了,于是世子赶紧抓个人过来用一用。”
荷华避开她眉间那道疤痕,在眉骨用力一点:“你这张嘴,怪不得世子总说你惯爱胡说八道。”
两人正笑闹着,外面倏忽飘来一道清冷的嗓音,尾调似笑非笑:“胆子可真够大的,人还没下床,就已经盘算着拆我的府邸了?”
紧接着一股寒风裹挟着个紫袍玉冠的贵人进了屋。
荷华“腾”一下从榻上站起身子,给了沈今禾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便欠了欠身子关门出去了。
李怀远的衣袍上满是寒气,脸上却明显带着喜色,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他应该是刚从宫里出来,绛紫色的官服还未褪去,就直接来了飞琼阁。
“世子。”沈今禾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要说方才在荷华面前还能装一装,暂时把糟心事抛掷脑后,可猛一看见李怀远,前几日的记忆便铺天盖地地往脑子里钻,想不记起来都不行。
见她情绪低落,李怀远无声叹息,盯着她头顶的发旋沉吟了片刻。
这几日他也是身心俱疲,一个人掰成好几块用,宫里府上两头跑,陛下趁着一时清醒立了太子,相王入主东宫,一应事务都得紧锣密鼓地操办。
今日商议完要事刚出了宫门,侍奉在马车跟前的小厮就忙不迭说,今禾姑娘醒了,李怀远神情一松,急忙赶回府上。
直到看见沈今禾精神还算不错地拿话噎人,至此,压在他心头的那块巨石这彻底才没了。
可她一看见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前几日的事,脸色倏地就白了几分,垂着头,睫毛没精打采地扑闪着,像只濒死的白蝶。
李怀远怕过了寒气给她,没敢往跟前凑,转身坐在了窗边的玉案旁,随意地翻开本书:“让你住飞琼阁是因为此地僻静,没什么人走动,养病最适合不过了。”
沈今禾一抬头,略微有些赧然:“再怎么说也有点于礼不合…毕竟是未来世子妃的居所。”
住这里容易睡不着觉,还不如搬回后院。
听罢,李怀远把书一合,背对着她咕哝了句:“谁是世子妃还不一定呢。”
沈今禾耳力还没完全恢复,没听见李怀远说什么,只看见他书还没翻两页,又起身跑去捉弄釉底青花瓷瓶里插着的那支红梅了。
遂追问:“您说什么?”
“自然是说,你现在也算是平叛谋逆的有功之臣,深得太子看重,我怎么敢怠慢你,定要吃穿用度都给你最好的。何况太子领国,已拟好了旨要嘉奖你。”
“真的?”眸底一亮,沈今禾忽略了李怀远前半句里的阴阳怪气,只“嘉奖”二字的余音在头顶来回盘旋。
她料想过相王若有一天登上高位,依他善拢贤才的秉性,也许求个不起眼的小官不是难事,却没想到好事竟来得这么快。
见她眼中重新布满星星点点的光,李怀远松了口气,与她细说了些入宫谒见的细节,沈今禾虽然在宫里待了十几年,可毕竟从未进过前堂,连御书房也不曾去过,臣工们的礼节她自然是不懂的。
此刻听李怀远娓娓道来,只连连点头,连着精神也好了几分。
她着实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世子,心思也有如此细腻的时候。
李怀远却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想着说说旁的什么,能避一避她满腹的伤心事。见她仰着头猛地灌了一大碗药,脸上也逐渐有了血气,他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那日在公主府的芦苇丛边,大雪肆虐狂舞,沈今禾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仿佛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他将她用狐裘裹紧抱起来时,才发现怀中之人身形单薄,不足一握。平日里沈今禾总是眼里泛着光,读书也用力,做事也用力,让人觉得朝气蓬勃得不像话,却忽略了她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娇小姑娘。
当时抱着她,跟抱着只奄奄一息的猫儿也没多大分别,气若游丝,又小又可怜。见她似乎没了求生的意志,李怀远只觉得自己也像是没了呼吸一般,窒息难耐。
心里是既疼又气,千言万语也不足道出他冒着风雪将她抱出公主府的心情。
满脑子都是这个疯子难道要给驸马殉情吗!
一忆起当时的情景,李怀远就气不打一处来,盯着眼前取了颗蜜饯果子放进嘴里,还美滋滋回味的人,恨不得能将她捏在手里,狠狠地揉搓一遍。
三日前还要死不活的,这会儿又跟个没事儿人了似的,生命力果真不是一般的顽强。真是害他白担心一场。
边想边从窗边的玉案上取过个盒子,轻声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沈今禾抬了抬眼皮,从方才李怀远进屋她就注意到,他手里提溜着一个小木盒,仔细一看,是个燕尾榫卯结构的机关盒,一般不精于此道的人轻易是解不开的。
那上面残留着一些灰痕,沈今禾刚一拿在手上,就听李怀远道:“这是驸马院子里找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