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个字,便将她一直揪在悬崖边悬空的心脏瞬间拉回了原位,沈今禾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如此动听过。
五脏六腑都有了血色,她知道只需转个身,就能看见李怀远还安然无恙地活着。
系统拍拍胸脯舒了一口气:“太好了,还好李怀远没死,要不然你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原来如此。她如此担忧李怀远的安危,一定就是这个原因吧。
此刻,李怀远站在蓬莱殿门外,檀木作梁的檐角之下,犹如庄严肃穆的铜铃岿然不动,沈今禾隔着金漆红柱望去,今夜无月,盏盏宫灯也没能将他照亮。
她下意识走进了一些,这才看清他的脸庞。
他脸色冷白如玉,挺拔高耸的鼻梁上沾着血迹,墨发垂下了几绺,右臂处扎着块白布,鲜血从内衬渗了出来,将绷带和衣袖都染红了一大片。
袖口之下,骨节分明的手上全是一道又一道的伤痕,指甲里全是黑红黑红结了痂的血迹。
沈今禾莫名心里一揪。
李怀远却丝毫不以为意,身姿挺立,站如松柏,身后的碧树琼林在他面前仿佛都失了色。登上玉宇琼阶,她虚虚盖住住眸底的担忧之色,故作轻松笑道:
“世子真不愧为我大郅……”
拍须溜马的话还没说到一半,蓦地就被一个宽厚敦实的掌臂圈入怀中,那力道似是汹涌又十分克制,冰凉的身躯将她紧紧包围。
他俯身,温热的唇覆上沈今禾的唇瓣,明明只有一瞬,却仿佛炽热了万年。李怀远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她能感觉到那人闭着眼轻轻在笑。
他身上的雪松香很淡,被周遭的血腥味充斥着几乎察觉不到,铠甲之下的衣袍也破破烂烂的,沈今禾就这样被他一动不动地拥在怀中。
玉阶之下人来人往,不管谁走过都要往上面瞥一两眼,明明是天寒地冻的隆冬,有人脸上却渐渐发起烫来。
“世子,您没事吧?”
干得有些开裂的嘴唇在他颈间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由于距离太近,说话时她口中的热气喷在李怀远喉间,他喉结一痒,这才将她放开。
李怀远的唇色比沈今禾的还要白上几分,眼尾却通红通红的,死死地盯着她,又叫了一声:“沈今禾。”
“我在呢,世子。”
“骗子。”
沈今禾一愣,旋即又想起来曾经给他承诺过的那句“如果遇上危险,一定第一个跑掉”,于是讪讪道:“属下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
“相王说你差点死了。”
“……”她随着李怀远的目光往不远处瞄了一眼,只见相王摸摸鼻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了句:“不用谢。”
“他说你传完话就晕厥了,现下生死未卜。”李怀远皱着眉头道。
沈今禾闻言差点真晕过去,相王未来可是要荣登大顶的九五之尊,这么喜欢看人家热闹真的合适吗?!
两人一阵沉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总不能指着相王的鼻子上蹿下跳:“你骗人,你不安好心。”
沈今禾顿了顿,只能闷闷地说起违心话:“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怀远蹙眉,用指腹按了按额角的青筋,也不知是伤口疼的还是人累倦的。
沈今禾正要说话,却听他道:“你没有添麻烦。”
似是怕她不信,又重复了一遍:“没有添麻烦,你很厉害,上京城再找不到比你更厉害的姑娘了。”
猝然被这句话砸得有些晕头转向,沈今禾定定地立了半晌,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眸中早已蓄了浅浅一层水雾。
十八年来,她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星沉月落,风起林动,有人会在玉石筑成的长路尽头,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避讳地朝着自己道,上京城再找不到比你更厉害的姑娘了。
她很难描绘这一刻的心绪究竟是怎样的,凌乱的,滚烫的,得意的,愧疚的……
五味杂陈。
这时,李怀远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将她打量了一圈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沈今禾心道,她只是传个话,又不跟人兵戈折戟地对决,怎么会受伤,不过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想起他右臂的伤口来,忙道:
“您肩上的伤不要紧吧?”那条裹伤的白布已呈血色,十分骇人。
李怀远正要摇头,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颇有些埋怨意味的声音。
“世子,您怎么又跑了!”
紧接着从后殿走出个有些面熟的医官,应是沈今禾在世子府见过几次的那位,医官后面还跟着眉头微拧的陵光。
见他伤口又在渗血,那医官气得直跺脚,将药箱往殿内的玉案上重重一放,朝门外的李怀远道:“世子若是不想要右臂了,就尽管折腾吧。”
为医者自是最讨厌不遵医嘱自以为是的人,很显然,李怀远首当其冲。
陵光向来不会劝人,只一言不发地跨过门槛将医箱打开,取出包扎的棉布和一堆止血的药膏,恭敬道:“就请杜医官再替世子包扎一回吧。”
“包了三回,裂了三回,老夫是力不从心了。”杜医官吹胡子瞪眼道。
陵光在一旁好言相劝。
寒露重重,东边逐渐泛起一丝白光,不知不觉天都要亮了,也不知道他这血淋淋的伤口疼了几个时辰了,沈今禾抬了抬嘴,终是没忍住劝慰。
“外头的事自有相王顾着,您还是治疗伤口要紧,总不能真不要手臂了,当独臂侠能有什么威风的?”
李怀远白了她一眼:“你这是在劝人吗?”
沈今禾从善如流:“自古忠言逆耳,谗言似蜜。”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抬了抬手,对面之人眨眨眼看他。李怀远的手停在她头顶上空,笑道:“现在怎么不躲了?”
沈今禾想起刚进世子府那会儿,他欲剥下落在自己发髻上的花瓣,她下意识便躲,如今他亲手摘着缠在她发隙里的枯水草,而她却再也躲不开了。
只是安静地站着笑。
李怀远边摘水草边道:“傻笑什么?”
“不知道,就想笑笑。”
“护城河里的水很冷吧?”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沈今禾正想说别摸,头发在水里泡过很脏,复一想,他的手也没干净到哪里去。
算了,谁也别嫌弃谁。
李怀远温声道:“我让陵光先送你回府,左右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了,你到药房取些泡澡用的药膳,去一去身上的寒气,再煮些姜汤来喝……”
沈今禾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絮絮叨叨了,不过也没敢打岔,听罢只连连点头。
陵光已然说通了医官,一见李怀远语毕,连忙请他入殿坐下,解开旧的白布条扔的远远的,然后扯了沈今禾的袖口往外拉,边拉边关殿门,生怕他家世子又跑不见人影。
她与陵光一前一后走在出宫的路上,道路两旁的瑶花奇草灰败地耷拉着脑袋,广德门附近那座高耸的殿宇尽数化为灰烬,昔日的琳宇金阙一夜之间都作了土。
沿着昏黄的宫灯一路看过去,依稀能看见凤栖宫被南衙禁军团团围住,玉阶之上的雕花窗棱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皇后这一生都让人很难评价,说是枭雄有些抬举她了,说是妖后又委实冤枉了她,说是功过相抵吧,也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罢了,是非功过皆由后人去说。
正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处废旧的宫殿,宫门半掩,门上面的朱漆掉了大半,露出斑驳的原貌,檐下吊着一张干瘪的蜘蛛网。
在这深深宫邸,晨雾缭绕时分,竟有几分阴森和诡异。
陵光都走过去了,见走在身后的人矗立不动,又绕了回来:“走啊,杵到这儿干嘛?”
沈今禾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宫墙内。
他脸色倏地一变,手握在剑柄上挡在他们身前,凝神聚力,顺着门缝向内看去,然后不出意外地,也看到了刚才她看见的那一幕。
皇后兵败之后,禁军与相王的军队,还有见风使舵前来救驾的府兵,都在皇宫内外搜查谋逆的残党,很不巧,安乐应该是在逃跑的途中被侍卫抓住了。
此时天色还未亮,雾气又很重,看不清抓安乐的是哪一支兵力。
她如今已是阶下之囚,往日尊贵也好,跋扈也罢,皆已不复存在。只见她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围在一口枯井旁,外裳尽被撕碎,胸前洁白的肌肤裸露了大半。
沈今禾乍然回想起来,这是当初她对小壶姐姐私下用刑的地方。
陵光听到殿内那几人肮脏龌龊的言语,微微皱眉:“皇后伏诛,可陛下还在呢,他们怎么敢如此对一国公主?”
陛下大限将至,相王与皇后党势不两立,自然不会保她,世上想要她死的人何其多,他们如何不敢?
沈今禾转头问道:“你要救她?”
闻言陵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不解道:“我为什么要救她?把她救出来干嘛,继续害人吗?”
沈今禾眉眼一舒,见他用胳膊肘推了推自己,面色不悦道:“虽不会救她,但我也没兴趣看这肮脏的一幕,你走不走,不走我先走了。”
沈今禾对他点头:“好,你去宫门口候着我。”
深吸一口气,陵光到底是没走,而是远远地躲到了一棵树下,眼不见为净。
安乐此时倚靠的那个枯井爬满了干枯的藤蔓,早已不见经年血痕,她自己也不会记得,曾经在这里杖死过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奴婢。
小壶是谁?她有没有在这世上活过?没有人会在意。
站在院外的门口,沈今禾与他们一墙之隔,如同一块不会说话的冰凉宫砖,静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啪”地一声,其中一人一巴掌抽在安乐脸上,抽得她嘴角溢出缕缕血丝,就像她当初打自己的贴身侍女那般。
“贱蹄子,今天落到爷儿几个的手里,就别想痛快地死。”那人嘴里咕哝着脏话。
“把她关进柴房,叫上兄弟们弄点药,轮番给老子上,我看她还会不会像往日那般嚣张……”
安乐死气沉沉的眼眶里突然布满了惊恐,跪下来连连磕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了我吧,待我出去,定将公主府悉数珠宝拱手相让,我、我的钱财……可供你们子孙数代享乐不尽。”
一个脸上横亘着条刀疤的男人,“呸”地啐了一口,面目狰狞道:
“哈哈哈,子孙数代?你一个人的俸禄可抵我子孙数代的开销?你既说出了口,还叫我怎么饶得了你!”
安乐瞳孔不由缩小,早已满面泪痕,绝望地哭喊着:“真的,我、我有成堆的金银绮罗,就在公主府的府库中,你们难道不想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不想绵延后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