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匆匆换了身衣服,出了后门,疾色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这块令牌是前日李怀远秘密交给她的,就在他们俩的惯用接头点,也就是他那屋的榻上。
上刻鱼符,见此令犹如见南衙神策卫统领,进得了宫,查得了官员私邸。当时他神情极为严肃,对着自己道:
“你向来机敏,我这几日要进宫侍疾,府里的事还得劳烦你照看着。要是出了什么事,记住第一时间拿着令牌进宫来找我。”
他这话说的奇怪,沈今禾觉得自己又不是他的谁,何幸得他以一府相托,再看当时所处之地,又是红被又是床榻的,真是让人脸红又别扭。
当时只顾着尴尬,问也没问就一把接了下来,心想再怎么也不至于到那般地步,谁知短短几日,令牌还没捂热乎呢,就已经派上用场了。
此间凶险来不及思索,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拿着令牌进了宫门。
夜幕低垂,有人手起刀落,不动声色地杀死了几个禁军侍卫,占据了离皇帝休养的蓬莱殿最近的宫门。
绕过他们的视线,沈今禾从偏殿外一处狗洞钻进了太液池旁的小道。
皇宫待了十几年,她对这里的每一处生僻小路都很熟悉,没多久就在高大花木的遮掩下,悄无声息翻过了蓬莱殿的后墙。
墙外菊园里人声喧闹,众嫔妃及王公命妇、公主们好不热闹,借着腊日节喜气洋洋地听曲品茶,全然不知皇后的刀鞘已经对准了他们。
与此相反,蓬莱殿里一片清冷肃寂。
她蹲在槛窗外虚虚瞄了一眼,果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身穿禁军铠甲,在殿前抱剑候着。而明黄色的龙榻上,陛下还在闭眼昏睡。
“叩叩叩”窗棂响了三声,随后一把剑鞘抵了出来。
李怀远拉开槛窗,看见来人先是一惊,随即一把将她拽进金丝锦绣屏风后,悄声问:“无人通传,你是怎么进来的?”
稳了稳心神,沈今禾已来不及过多解释,连忙道:“先不说这个,相王因城南外的巨响被皇后支出去探查了,应该是使的调虎离山之计,他刚出城没多久,南城门便关上了。”
“还有安乐,今日又照例去府上闹,皇后的亲卫直接抓了她绑回凤栖宫,可想要不是皇后懿旨,此等杀头的罪过他们肯定是不敢担的。”
“还有那份官员名单上的武将府邸,但凡方才顺路的我都仔细留意了,除了前日向您倒戈的那两个都卫,今日无一例外全部中门紧闭,门口皆无人值守。”
“几个宫门口值守的禁军也被杀了。”
李怀远神色一凛,眸光倏地阴沉了下来,一把抓起剑穗,仿佛要将它捻成粉末,冷冷道:“皇后怕是受谁的挑唆,要在今日动手了,蠢货。”
腊日是除岁之前最后一个需入宫拜谒的佳节,王公命妇们但凡在上京的,此刻应无一例外都聚在菊园里。
皇后选在这个时候,无疑是要借软禁家眷捏住世家咽喉,彼时各大世家重臣即使不助她成事,大多也会隔岸观火,不会轻举妄动。
她想打陛下一个措手不及,却不知自己也是根基未稳之时,尚用之人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实心实意的除了崔相,其他多的是见风使舵的老油头。
“她这一举也算背水一战,定然是要使全力的。”沈今禾担忧道:“您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那就要看她想要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砰”地一声,一个暗卫从槛窗摔了进来,像是受了极重的伤,纵使是墨色的衣襟,也能看得出被血染红了大半。
只听他断断续续道:“世、世子……临坊的一座宫殿全部被浇了油,属下要、要禀报的时候被一群高手围住难以脱身,这才耽搁了时辰……”
“临坊?你是说广德门最高的那座殿宇?”
“正是。”
沈今禾一怔,瞬间明白了过来,顿时一股凉意从脚底蹿进身体。
李怀远稍一思忖,显然是也明白了她为何有此一问。
那座宫殿高高耸立在宫墙一脚,一旦被烧,火势燃起来将一发不可收拾,浓烟烈火直飞冲天,整个上京城恐怕无人不知,不处不晓。
更重要的是,皇后故意引相王去秣临县,该县地势比上京要高,只怕他看到的要比城内更加清楚、更加惊心动魄了。
当他看到熊熊大火又会作何感想?除了猜到是皇后发动宫变,恐怕没有第二条路可叫他相信的了。
显然李怀远和她想在了一处,两人互看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瞥见了一丝慌张。
方才他说要看皇后究竟想要什么,诚然,如果是威逼陛下退位,再求一道圣旨另立傀儡宗世子即位,她为太后垂帘听政,那就是关起宫门收买禁军和宫人的事,犯不着牵扯武将。
然则此举不可能行得通,先不说李怀远那支神策卫时刻都在各殿守卫,绝不会任她摆布,就是陛下的龙武军亲卫这一道她也过不去。
想在皇宫孤立帝王再行胁迫之事,难度无异于登天。
除非将事情闹大,大到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清君侧”,那时候再趁乱让武将入宫,到时候就算皇帝死于非命,那也与她无关,她的人最多算是救驾来迟。
既如此,她要清的,除了相王又能是谁?
相王的驻军就在京淄以南的淮水北岸,从秣临县回来的必经之地上,他集结军队入京救驾,简直顺手得不能再顺手了。
如此一来,就正正着了皇后的道了。
“南城门是皇后的人,此刻城门已关,倘若相王兵临城下,是救驾还是谋逆可就全凭皇后一张嘴了。”
就如同当日的故太子。
不管是那些首鼠两端的北衙南衙,还是忠于陛下的龙武军,但凡被皇后挑唆,心生疑虑与相王兵戈相见,彼时相王不是谋逆都得被扣上谋逆的罪名了。
这就要看是谁先沉得住气,倘若相王先攻城门,那就是相王有异心,可若皇后先动手,那就是她自己狼子野心了。
人心微妙,这场计谋设得更是微妙。
“倒是有点本事。”李怀远眸子一暗,随即招来门口的侍卫,“火速集结神策卫,全部暗中转至蓬莱殿四周。”
玉玺还在陛下手上,皇后想求个名正言顺,就断然不会明着抢,她要把这趟水给搅混了,只待相王的人一攻城门,谋逆之罪便坐实了,那时再派出不明真相的禁军与龙武军出去与相王斡旋。
到时候宫中防御弱化,她的人马进了宫,还怕拿不下蓬莱殿掌控不住陛下?
想到此处,沈今禾几乎没有半刻犹豫,上前一把抓住李怀远的袖子,跪地请示。
“世子,请给我信物,我立即出城禀报相王。”
皇宫几乎所有出口估计都换上了皇后的人,神策卫出不去,宫里的暗卫也被盯上不便行动,李怀远得在这里随机应变,只有她才是最合适报信的人选。
“不行,太危险了。”他面色不虞,声线极其不稳:“你这会儿出宫回府也不安全,干脆在旁边的废殿里躲着,那处不会有人注意,待事情……”
“世子!”她急急地看向对面之人,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此时最快最佳的安排就是让她去送信。
“我知道后宫偏殿有一处狗洞,直通宣德门外,出去就是北城门口,皇后的眼睛此时都盯着城南,北面天险,她想不到有人会从北城门出去再绕道南边。”
李怀远气急:“你也知道北面天险?北城外是两丈深的护城河,悬索不放,难道你要游过去不成!”
沈今禾定定地望向他,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疯子!”他一手撑在玉案,一手扶额,怒气中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苦涩:“谁家为奴为婢用做到你这个份上。”
沈今禾这才知道他误会了,以为她是逞强美救英雄,但她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只硬着头皮道:
“此举不光为了世子,赤心报国,舍生就义,生来就不是男子独有的,如有可能,我也想做这世间顶天立地的好女郎。”
他还要说什么,忽然有个小公公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菊园的朝臣家眷和公主们全被、被押解到凤栖宫了。”
沈今禾没再管李怀远说什么,趁着他转身的间隙,用力一拽他腰间那枚祖传的玉珏,利落地从后窗翻了出去。
菊园的欢声笑语不再,只远远听得几声恐惧的叫喊,出皇宫对她倒不是难事,难的是冬日如何渡河。
此时黄昏垂暮,万道霞光扑面而来,映在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惟余寒风凛冽,犹如刀割。
酉时未过,离宵禁还有些时候,北城门口除了步履匆匆的贩夫走卒,已然没有其他人影了。
今日当值的守城将领不知是谁,沈今禾自然不敢拿着李怀远的令牌去寻他,再说北城门的悬索除非大军开拔或是班师回朝,平日从来不放,别说令牌,就是李怀远亲自来了,守城将领也不会贸然放下悬索桥。
她叫酒肆的店小二打了一壶热酒,揣在怀里往城门外面走。
出了城门,扶着城墙边的柳树干往深处走了些,半旬不落雪,此处河面不算宽阔,丈量了片刻,心想应该不成问题。
直到此刻,系统才终于反应上来,她方才说游护城河不是开玩笑的。
“李怀远还真是没说错,疯了,你是真的疯了。”它一屁股惊坐在地上,尽管它并没有屁股,只是个卡通脑袋形状的屏幕,但沈今禾仍能看出来,这是一年来,它所受惊吓中最惊的一次。
她只觉得跟着自己系统的心脏病迟早要被吓出来,于是尽力宽慰:“护城河下有泉眼,冬天的河水气温不低,可比岸上刺骨的寒风暖和多了。”
系统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是傻子啊。”
笑着摆了摆手,沈今禾绑紧袖口和脚口的束带,还好出世子府时换了小厮的衣裳,果然要比着女装方便许多。
系统盯着她挽了发髻,戴上长脚罗幞头,瞬间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急得在她耳边叫嚷:“你来真的!你、你会游泳吗?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死在了书里就永远都回不去了!”
沈今禾仰头朝它灿然一笑:“十八年了都没死成,眼见天要亮了,又怎么舍得去死。”
说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向对岸游去。
温凉的河水迅速将她的躯体包裹起来,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仿佛海水倒灌,一股脑地往脑海里冲去。
那是沈今禾六七岁的时候,生她那女人带着她来上京投奔有钱的皇商。
皇商有个十二三岁的痞儿,不学无术却以玩弄下人为乐。隆冬天里命她到湖里抓水蛇,那湖水结了厚厚的冰,他便拽着沈今禾的脑袋往冰上磕,直到撞出个水窟,头皮磕破鲜血直流,那狗东西才会拍手叫停,连连称好,说她头上这一片嫣红,为素淡的冬日增添了不少艳丽。
真特么有病!
她在那般恶劣的环境下苟活于世,学会了在水下憋气和游泳,故而如今这条宽敞又温和的河流,实在对她构成不了什么威胁。
“阿嚏!”话说早了……
甫一上岸,被寒冬腊月的劲风一吹,任谁体魄再强壮,也得咬着牙关打几个哆嗦。沈今禾利落地扭干身上的水,扔了缚头的隔水头巾,掏出怀里的酒喝下两口暖了暖身子,一刻也不敢停留,沿着河边疾色往东跑去。
系统飞在她头顶,吃惊得有些结巴:“你竟然真会游泳?!主、主角光环吗?”
它虽然一来就读取了她的记忆,但总归是有些陈年旧事不曾注意过。
此时华灯初上,时间紧迫,沈今禾一口气跑出了几里地,而系统的话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主角光环?哪里来的光环?十八年孤身前来,步步为营,这当中哪一步不是她自己拼出来的?
她承认,过去的苦难逼迫她学会了很多东西,但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不值得嘉奖,所以她选择闭口不言,终究没有告诉系统这游泳是怎么学会的。
系统飞上高空四下巡视了一番,霎时喜上眉梢,赶忙落在沈今禾肩头道:“前面林子尽头有个驿馆,里面有马厩!”
沈今禾难得笑出声:“我选这条路跑,自然知道前面有马可贩。”
须臾,顺利地买了匹快马,她挽起缰绳扬鞭一挥,只听棕马一声长嘶,呼啸着疾驰而去。
见她御马娴熟,系统恍然大悟:“那日送完三皇子回城,原来你在骗李怀远啊!”
沈今禾想起那句“奴婢马术不济”,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不骗他难道要说是我让着他吗?”
“我劝你还是悠着点,骗了人家太多次,小心以后被报复。”
骏马如风飒沓而过,只听见一阵哒哒地马蹄声淹没在飞扬的尘土中。
“报复”二字令她心头一颤,旋即又想,此事若能成,向相王求个翰林院的官职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搬离世子府,鲜少同李怀远来往,慢慢地关系也就远了,他总不至于闲来没事再找人查查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爱慕过自己吧。
正想着,忽见一队人马迎面而来,打头的人三十岁左右,即便是暗夜里,也能感觉到此人贵气横生,器宇轩昂,似有一种天生的压迫感。
借着火把的微光看清来人后,沈今禾简直如蒙大赦,赶紧跳下马噗通跪倒在地。
“相王!世子托小人给您传话。”边说边将李怀远的玉珏举过头顶。
其中一个侍卫翻身下马,取过玉珏拿给相王,他拿在手里端详片刻,神情一松,淡淡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