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不知不觉愈发凛冽,宓安去岁酿的桂花酒终于开了坛,花香酒香相得益彰,宓朗回早早就来拎了两坛,临走还直勾勾盯着宓安手里那坛。
宓安无奈道:“爹,我只酿了三坛,这坛是景煦的。”
宓朗回只好遗憾离开,临走还在埋怨:“那小子有什么好?他爹就不是好东西,你多防着他!”
宓安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但宓朗回已经走远,便也没问,继续酿今年的新酒了。
景煦下了朝就忙不迭地跑到了将军府,轻车熟路地翻进了宓安的院子,前世登基后就再没见过宓安煮茶酿酒,这一口他可是想了很多年了。
“怎么又翻墙?”宓安哭笑不得地将酒坛埋到树下,“慢点喝。”
景煦尝了一口桂花酒,满足地长吁一口气,感慨道:“上次喝你酿的酒,还是十年前了。”
宓安埋好酒坛,听到景煦这话,思绪飞回了前世的盛夏。
那时宓朗回已经战死,北夷又吞并了南羌,景陆却一味求和,被北夷逼得不停退让。最乱的时候,景煦赶着宓安去姑苏避难。
江南的小镇与世隔绝,宓安在这里生活了一年。
初春采桃花酿酒,折一枝海棠放在床头,嗅着花香入睡。
盛夏燥热,太阳正好的时候,宓安将一坛酒埋在院里的银杏树下,且等来年秋天。
深秋将这个小镇染成金黄,银杏叶窸窸窣窣落了满地,阳光一照,像铺了一地金子。
冬日初雪来得早,江南的雪宛如鹅毛,一夜之间,这个小镇就换了颜色。银装素裹,一望无垠。宓安收了一簸箕雪,盖在埋酒的地方,等它更加香醇。
一年后的夏至,宓安从山里采药回来,走到门前发现锁没有扣上,本能地摸了摸缠在腰间的软剑,轻轻地推开了门。
院里酒香浓郁,是他的桃花酿。
宓安心里一沉,站在门口静默良久,好半天才缓过来,面无表情地关好门,走进了院子。
“昭王殿下怎的未经允许擅自进别人家?”
景煦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又倒了杯酒,笑道:“老远就闻见桃花酿的香味,实在忍不住,进来偷喝两口。”
宓安放下背篓,坐在景煦对面,也给自己倒了杯酒,道:“这酒今年秋才到日子,你又毁了我一坛酒。”
“嗯?”景煦看了看清澈的酒水,“我觉得味道很好啊,阿宓不要诓我。”
宓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哪敢诓你。我去换件衣裳,您自己坐着。”
景煦想跟着进去,宓安“砰”的一关门,差点撞到景煦的鼻子。
“阿宓,顺便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回家。”景煦靠在门上,要不是怕被宓安打,他都想把窗户纸掏个洞偷看。
“你自己回去吧。”门从里面推开,景煦连忙一躲,宓安瞥他一眼,继续道:“这里比京城好,我不回去了。”
景煦拉住宓安的衣角,故作可怜道:“阿宓别闹,回家了。”
宓安拉回自己的衣裳:“你赶我过来的时候,把这个地方说得像仙境。我现在也这样觉得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错了。”景煦往地上一坐,立刻认错,“我怕你留在京城会有危险啊,现在叛军败了,你跟我回家吧。”
宓安被他吓了一跳,皱着眉地拽他:“你起来,坐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你跟我回家我就起来。”
“你不要无理取闹!”
景煦坐在地上拉着宓安的手,故作委屈道:“阿宓,叛军败了,但父皇气急攻心,岌岌可危。你若不跟我回去,我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宓安垂眸看着他,道:“一年前你怎么不怕做孤家寡人?”
“怕,但更怕阿宓有危险。”
宓安看着景煦的手,原本就被兵器磨出许多茧的手如今更是伤痕累累,良久,他叹了口气,有些委屈:“你怕,难道我就不怕?你让我自己躲在这里,你可知我日日夜夜都担惊受怕。”
“我宁可在你身边,就算叛军围城,好歹我能亲眼看见你是否安好。”
“阿宓……”景煦毫不迟疑地认错,“我知道错了,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宓安“嗯”了一声,景煦立刻握紧他的手,“那我们回家?”
宓安叹了口气:“先放开我,我要带上酒。”
“我来搬,阿宓坐着就好。”景煦立刻起来,招呼暗卫去树下挖酒。
那时宓安看着他忙碌,想着,这个人若是能一辈子在他身边,似乎也不错。
只是那次回宫后,景陆不久便重病难医,只来得及留下遗诏就撒手人寰。
景煦登基后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听着大臣们纳妃立后的谏言,宓安也逐渐觉得,这个人是不能一辈子在他身边的。
江山社稷不能后继无人,宓安总想着离开,就不必看着景煦与别人恩爱生子。
没想到景煦即便已经贵为九五之尊,还是和年少时候一样一根筋,以至于两人互相折磨多年,景煦到死都不知道宓安心悦于他。
景煦见宓安出神,便知道他也想起了前世的事,于是赶紧转移话题,生怕宓安翻旧账:“虽然让你回姑苏避难,但你一点都没闲着,朝青的人混进军中帮了大忙。”
宓安瞥他一眼,如他所料就要开口翻旧账,景煦立刻凑近:“只是我留了暗卫,阿宓是怎么悄悄传消息出去的?”
“不是悄悄传的。”宓安扫了一眼四周,前世似乎也是影五和影七暗中跟着他,“我是光明正大往京中递消息的,只是稍微暗示了暗卫一下,我是在与你鸿雁传书。”
景煦愕然:“所以他们觉得反正信是给我的,也不必多此一举再向我提起了。”
宓安点点头,小声道:“他们一直这么好骗吗?”
景煦觉得自己有些头疼,从小跟着他的这几个暗卫与他最亲近,所以也最关心他和宓安的感情,再加上他的授意,自然而然就将宓安当成了另一个主子,也难怪他前世错过了这么多。
“你是他们的主子,自然好骗。”景煦靠在宓安肩头,无力道,“他们但凡像平时出任务一样事无巨细向我禀报,我也不会错过你这么多事。”
宓安好笑:“你少推卸责任。”
“朝青已经没什么事了,你回去看看吗?”景煦问道,“他们还没见过两个主人一起出现呢。”
“真幼稚啊景长昱。”宓安一眼就看出他的目的,无奈道,“你多大了?”
景煦哼哼两声,跑去屋里拿了个薄大氅:“当心着凉。”
“我又不是真体弱。”宓安嘴上这么说着,还是任由景煦给自己系好了大氅,“我的令牌呢?”
景煦理直气壮:“那是我的令牌!”
宓安笑了下,懒得争辩,二人一起往朝青的总部去了。
当初建立朝青的时候,宓安还在被宓朗回强迫着装病,怕出门引人注意,只有夜深无人时才会去处理事务,以至于那段时间他因熬夜有些精神恍惚,倒像真常年生病似的。景煦担心宓安,每日深夜都偷偷溜出宫翻进将军府,这么看来,朝青建立之初颇有波折全是拜景煦所赐。
现在说起这些,宓安只觉得好笑:“本就没多少时间出门,你还夜夜来堵我,多亏了清越得力。”
景煦一向看不惯宓安夸其他男人,当即冷下声音:“他最好一辈子不犯错。”
宓安笑着拍他一下:“小肚鸡肠的男人。”
朝青的总部在京中最大的酒楼中,清庭楼依水而建,环境甚好,二楼名为“清平乐”的雅间常年空着,从不上客。掌柜只说有贵人预订,无人知晓这雅间的墙后便是通往朝青的大门。
“见过主子。”
朝青众人已经许久不见宓安了,现下骤然见两位主子一起出现,都被吓了一跳。
宓安清清浅浅地“嗯”了一声,抚了抚脸上的半块面具,说道:“无事,你们忙。”
朝青这里的房间每日都有人打扫,景煦这段时间一直在宓安房里处理事务,还命人添了许多鲜花,又点上了熏香,将这间屋子装点的颇有人气。
宓安笑道:“处理公务的地方而已,也要如此精致?”
景煦点上宓安新制的桂花香,道:“阿宓不陪我睡觉,我只好点些和你相同味道的熏香暂排苦思了。”
“胡言乱语。”宓安将面具摘了放在桌上,“今夜拍卖行有件暗器,我想买来看看。”
景煦顺手拿起宓安的面具把玩,闻言立刻道:“我陪你去。”
宓安的这块面具很是精致,通体纯银,镂空雕刻着海棠花,花枝自眼周蔓延,缠绕着宓安明丽漂亮的双眼,煞是好看。面具遮住了宓安大半张脸,唇齿却在花中若隐若现,勾得景煦心猿意马。
方才见他戴着,景煦就已经按捺不住地心动,现在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景煦将面具重新戴回宓安脸上,压着他的后颈吻了上去。
唇舌交缠,景煦熟练地勾起宓安的舌尖,像前世无数次的亲吻那样,只是现在的宓安不再躲避,而是微微阖眸任他轻薄,甚至不自觉地搂住景煦的脖子,将自己送上去。
“好乖。”景煦蹭着宓安的唇,颇为感慨,“阿宓不咬我了,我还有些不习惯。”
宓安的眼睛已经泛起了水光,闻言笑了起来,呢喃道:“你该庆幸自己这张脸生的好看,不然前世早就被我下药,再也硬不起来了。”
“我这张脸能入阿宓的眼,荣幸之至。”
宓朗回硬朗,景陆粗犷,宓安和景煦却都随了自己母亲的长相,景煦有五分像先皇后,生了个俊俏公子的模样,宓安却是有九分像将军夫人,从小就像个女孩。
“不要亲了。”宓安坐在景煦腿上,有些不自在,“他们武功不低,要被听见了……”
景煦笑着又亲了他一口:“听见就听见,谁敢置喙。”
宓安瞪他:“我就知道你让我一起来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怎么,你是不是还想出去嚷嚷给所有人听?”
景煦笑得有些莫名:“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你已经名花有主了,省的一个个的都惦记你。”
宓安却不明白了,问道:“谁惦记我了?”
景煦看向门口,笑道:“安安,猜猜谁来了。”
宓安还没说话,敲门声就响了起来,是清越:“主子,清越有事禀报。”
景煦凉凉地看了宓安一眼,扬声道:“晚些再来,我还有事。”
门外安静片刻,清越的声音又响起:“不知……青安主子可在?”
宓安:“……”
景煦的脸色又黑了几分,突然抬了一下腿,坐在他腿上的宓安吓了一跳,“哎”了一声,连忙扶住了他的肩膀,凶道:“做什么?”
门外的人听到声音,心中狠狠一惊。初见昭王那日他就听到过青安这样撒娇一般的语气,他印象中的主子冷心冷情,对任何人都冷若冰霜,不管是有过往来的其他人,还是朝青自己人,私下里都说青安没有人味。
原来他只是根本没将他们当成自己人罢了。
景煦笑了起来,才想起来回答清越似的,懒懒道:“他也有事。”
清越回了声“是”,逃似的离开了。
屋里宓安狠狠瞪了景煦一眼:“你可真幼稚。”
景煦还想耍赖占占便宜,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清庭楼掌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两位主子,酒楼里有人闹事,硬要在‘清平乐’用餐,对方自称皇亲,属下不敢贸然驱逐,请主子拿个主意。”
景煦和宓安对视一眼,奇怪道:“京中活着的皇亲好像只有我一个。”
宓安笑了下,从他腿上起来:“去看看。”
二人回了雅间,景煦打开门,与景烈撞了个对眼,景煦笑道:“我当是哪位皇亲如此大的官威,原来是皇兄啊。”
景烈看到来人也是一愣,咬牙道:“掌柜的说这间有贵客预订,原来是二弟。”
景煦点点头,毫不客气:“知道是我还不快滚。”
景烈捏紧拳头,怒视片刻,到底不敢与景煦起冲突,最终狠狠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天地走了。连宓安都摇了摇头,感慨道:“他确实废物。”
“许久不见景烈,还当他已经死了。”景煦倒了杯茶,“上辈子他是怎么死的来着?”
宓安想了想,景烈于他而言实在太无关紧要了,半天也没想起那时他是怎么死的,无奈道:“我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