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初雪,和着天下缟素落下。
大渊十六年,元帝景煦毒发,宫内人人自危,生怕这位暴君一句话喊了他们殉葬。
宓安坐在床头,拿着布巾慢慢擦拭景煦的手,半晌,手的主人微微用力,握住了宓安。
“阿宓。”
宓安专心擦着他的手臂,垂眸不语,景煦笑了下,摩挲着宓安的手背,阖眼道:“怎么又不理我?”
不等人回答,景煦自顾自继续说道:“我登基后你就不爱理我了,阿宓,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吗?”
宓安手一顿,强忍着泪意摇了摇头,一开口却还是暴露了自己的情绪:“你别死。”
景煦想笑,却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又想侧身看看宓安,却怎么也动不了。
“我死以后,暗卫会带你出宫。你记得我们在江南住过的院子吗?你去那里。若是……若是不想待,我放了许多金银和银票,你拿了,去你想去的地方。但暗卫会跟你一辈子,别嫌他们。阿宓……青疏,不要忘了我。”
宓安静静地听他说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到景煦手上:“你敢死我就敢忘,谁要住你的院子?谁要养你的暗卫?”
景煦强撑着挤出一抹笑,年少时生出的一丝情意到如今已如巨树参天,生命走到尽头,景煦却不敢告诉宓安了。
罢了,自己都要死了,还是不要让宓安徒增烦恼了。
窗棂被寒风吹得咣咣作响,景煦慢慢转头看向了窗外,喃喃道:“下雪了?”
白雪皑皑,再无杂色,景煦的声音渐轻,恍若低喃:“今年的梅花还没开。”
宓安答应过等梅花开了再给他煮茶的。
他已经许多年没喝过宓安的茶了。
景煦昏昏沉沉睡去,恍惚间听到宓安在他耳边轻声道:“景煦,我……心悦你。”
果然要死了,什么痴心妄想全都涌上来了。
他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也有白衣飘飘的俊俏公子,有他装醉强吻宓安,也有他一声一声唤着“阿宓”,宓安不厌其烦地纠正“是宓安”。
也有在先皇想让宓安娶姑师国公主的时候,他向宓安表白心意,却将人吓到,生生躲了他半个月。
后来景煦干脆带兵攻下了姑师国。
当时少年意气,无所畏惧。
宓安拿着布巾,一下一下擦着景煦的手,面色未变,眼泪却不停地掉。
骗子……
骗子。
“我每次生病,阿宓拿布巾给我擦擦就全都好了。”
骗子。
“走水了!!!!”
“走水了!!!!!!”
“陛……陛下寝殿!!”
“快!快!拿水拿水!!!”
“宓相呢??!!宓相还在里面!!”
“宓相还没出来!!!”
火光冲天,宓安握着景煦尚有余温的手,笑得凄凉又决绝。
—
景煦这个梦太长了。
那年他带着宓安下江南去。阳春三月,满城飞絮。宓安皱着脸埋在他胸口,一会儿伸手想把柳絮赶走,一会儿偷偷抬头喘一口气,把自己弄的漫脸通红。
景煦笑着将人塞进马车里,嘱咐道:“老实待着,总想着出来干什么?”
宓安冷冷地偏开头:“我也是男人,凭什么你们骑马,我要乘车?”
景煦哭笑不得地把人推回去,自己也俯身进了马车:“那我和你一起乘车行吗?”
宓安“哼”了一声,倒也没再闹着出去,想来也是怕了飞絮。
长安到江南走了几个月,一路上两人也不算和谐。景煦和暗卫都明里暗里照顾着宓安,但这位小公子偏偏觉得自己被看扁了,心里不服,做什么都要一起去,绝不在客栈待着。景煦拗不过,只能事事都带着他。
但是总会遇见一些没眼色的人。
“这位可是王妃?没听说殿下成亲了啊,下官府里正巧有成色上好的送子观音,来人!快去给殿下王妃取来!”
宓安手里的茶杯差点被他捏碎,景煦坐在一边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宓安一掌推在他脸上,把人推得一趔趄,凶道:“闭嘴啊!”
那以后,宓安有事没事总想抓个人问问,他到底哪里不像男人。
于是暗卫就成了他的目标,但暗卫都不善言辞,被抓住问话就吱吱呜呜夸宓安好看,被宓安嫌弃许久。
景煦听了这事,连忙把人拉回屋里,连哄带骗地说:“你现在还小,以后就会脱了女子相了。阿宓可是第一美人,他们是夸你,别生气。”
宓安不给面子地皱眉转身就走:“谁是美人啊!”
景煦无理取闹:“我是说历史上那位有名的美人。”
宓安推开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嗯?”景煦撑着门框把人困住,笑道,“阿宓这么了解本王?”
“滚。”
高祖在位时,姑师国觊觎大渊,在边境处蠢蠢欲动。高祖无意开战,想以和亲换安稳,但他又不愿给他国公主太过尊贵的身份,于是就打起了宓安的主意。
当时宓安十九岁。正如景煦所言,完全脱了女相,没人会把他再认作女子了。
但即便是男子,也是非常好看的公子,俘获了无数姑娘的芳心。
景煦因为此事捏碎了好几个茶杯。
后来,大宴上,姑师国的公主对宓安一见倾心,和亲这事竟然就定了下来。
宓安坐在景煦床上薅他的枕头,见他回来,抬手就把枕头扔到他身上:“你爹是不是有病?”
景煦本来一肚子气,这会儿愣是被他逗笑了:“是是是,他有病。”
“你去娶那个劳什子公主,让开,我收拾收拾去江南躲躲。”
景煦喝了不少酒,听他让自己去成亲,一时头昏脑涨,从身后紧紧抱住他:“阿宓,没良心的。”
宓安推他:“满身酒气,做什么去了。”
两人离得很近,宓安见他不说话,踮脚想用额头贴贴他的,看看是不是着凉发烧了,谁知刚凑近,景煦就按住他的脖颈,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唇齿交缠,酒气仿佛更加浓郁,宓安惶恐地想推开景煦,却被束缚住,手忙脚乱差点咬舌自尽。
好在景煦分开了唇,又吻了吻他的耳垂,借着醉意小声道:“阿宓……我心悦你。”
宓安用力推他:“你松手,景煦!”
景煦抱着他,又想吻下去,宓安手指微动,一俯身挣开他,急促道:“是、是你先乱来的。”
景煦想追,却浑身无力,运转内力试了试,才发现这小没良心的竟然给他下了毒。
那日以后,景煦有半个多月都没再见过宓安。上朝他告病,每日的课业也不来一起做了,景煦烦躁得像一只发狂的狮子。
又过了几天,景煦听说宓家在准备聘礼。
聘礼?
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景煦代理朝政,干脆就以权谋私,把奏折全推给了几位重臣,带兵去了姑师国。
宓安知道这事以后,景煦已经凯旋,他骑在马上看着宓安往这边跑来,便有意和同行的副将们拉开距离,远远落在后面,开心地翻身下马,本以为会温香软玉扑满怀,谁知宓安挥手就是两根银针,扎得他整条腿都麻了。
宓安怒气冲冲站在他面前:“说开战就开战,你在想什么?”
景煦委屈地站在原地看着宓安,刚刚凯旋的将军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被宓安劈头盖脸地训斥。
他不说话,宓安也慢慢消了气,这才看到他身边还有暗卫,当即脸一红,拉着景煦往宫里走,小声威胁道:“回去再骂你。”
景煦心情大好地任他拉着手,看着挂在马鞍上的人头都觉得清秀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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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煦是被浓烈的熏香呛醒的。梦里他正拉着听话的小丞相为所欲为,却不知何处传来一股甜腻的香味,硬是逼得他睁开了眼。
“把香炉扔出去。”景煦登基后脾气一天比一天差,现下以为自己还在寝殿里,便冷声吩咐宫人。
宫人们面面相觑,只听见一道凉飕飕的声音响起:“搬出去吧。”
宫人领命搬走了香炉,景煦却觉得难以置信,什么时候他吩咐的事还要再经他人命令?
艰难睁开眼,却见宓安正坐在案前,面前摆了许多香料,手里拿着一本书,不知在忙活什么。
景煦色胆包天:“阿宓,过来。陪朕躺一会儿。”
宓安手一抖,半勺香料洒在了桌上。
侍奉的宫人个个面色惊恐,齐齐跪了下去。
景煦:“?”
宓安起身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殿下病糊涂了,今日之事若有他人知晓……”
宫人连声应“是”,颤颤巍巍快步离开了。
景煦:“?”
“你是病傻了吗?”宓安凉凉的手贴上景煦的额头,他立刻清醒了不少。
见景煦不说话,宓安又拍了拍他的脸:“你爹还没死呢,你朕什么朕?”
景煦:“?”
什么叫我爹还没死,我自己不是都死了吗?
景煦拉着宓安的手,冷静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复活了?但复活在了他爹还没死的时候?
“阿宓……”景煦叫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宓安拍开他的手,倒了杯茶送到他嘴边,冷笑道:“我们家的‘宓’是伏羲后人的‘宓’,你再明里暗里说我是女子我就抽你。”
景煦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深觉感慨。他登基后宓安总有些疏远他,这样娇俏装凶的宓安他已经许多年没见到了。
“咳……”景煦清了清嗓子,问到:“今天什么日子,外面好像挺热闹。”
他不问还好,宓安听了,当即冷笑一声:“你大婚的日子,能不热闹吗。”
景煦:“?”
景煦开始怀疑他其实是复活到了另一个世界。
“和、和谁成亲?”景煦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下轮到宓安奇怪了。
景煦的手被宓安拉过去,好好把了把脉。床前的人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纤长的手指在他脉间按了又按,疑惑道:“只听说过风寒发热会让小儿病傻,从未听说过还能把这么大的人病傻的。”
景煦:“……”
他骂我。
“前日你凯旋,多喝了两碗酒,不小心掉进池塘里了。”宓安给他盖好被子,“今日是重新设宴庆祝你得胜。”
他睡了两天了?
不知为什么,景煦觉得宓安有些心虚。
“我的酒量这么差?”景煦不动声色地把手搭在了宓安腿上。宓安确实正在心虚,也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继续忽悠道:“是啊,你酒量怎么这么差。”
景煦低声笑了下,脑子清醒了。
第一次跟人表明心意,被下了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第二次表白,又被人推进了池塘。
不过谁让他两次表白都在酒后呢,烈酒入喉,平时不敢说的话喝完酒都敢说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酒壮怂……酒壮人胆。
“阿宓……”景煦一把搂住宓安的腰,借力蹭过去把脸埋在了他腿上,可怜道,“头疼。”
宓安只好轻轻帮他按揉穴位。
虽说他和景煦自幼交好,虽然把人推下池塘并非他本意,但这来势汹汹的表白和风寒一左一右拉扯得他实在头疼又愧疚。
一边想躲着景煦,一边又不放心他的身子。
“阿宓。”景煦舒服地眯起了眼,色胆再次冲上心头,“亲我一下。”
宓安手一顿,非常熟练地朝他后脑勺甩了一巴掌,然后继续轻轻按揉穴位。
景煦:“?”
“别说疯话。病好了就去见你爹。”
宓安收回手,理了理衣裳:“我看你已经全好了,我要回去了。”
说罢,也不管景煦哼哼唧唧地装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
回府路上,宓安捏了捏手指,心道许久没抽景煦,真是有点怀念。
他昨晚醒来时发现自己重生到了这个时候,景煦又病得厉害,吓得他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景煦床上。幸好只是风寒,但这也太丢脸了。
景煦睡醒第一句话,他就断定这人也重生了。不过他现在还不打算坦白,敢骗他还敢抛下他先死,总要收拾收拾才解气。
而寝殿里的景煦,正光着脚坐在宓安刚刚忙活的地方,看他的医书。
整理了一下思绪,景煦想起这时他刚刚灭了姑师国,姑师盛产香料,前世宓安对调香感兴趣了好一阵子。
只是后来……
景煦揉了揉头,挥手叫来了暗卫。
“主子。”
“姑师带回来的香料,不论贵贱全送到宓将军府。我记得还有几本香方,也一并送去。”
“是。”
“等等。”
“主子?”
景煦想了想,交待道:“再跟青疏要点外伤药,就说我腿疼。”
“是。”
他记得宓安用银针当暗器扎到了他的腿,虽然对方收了力,虽然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健……
但他就是两天了还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