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上待客的大厅此刻是难得的寂静,坐在主位上的男人两鬓微有斑白,眉眼在岁月风霜的打磨里沉淀出山岳般的沉着,气度沉稳。
镇国公宋衡沉默地摸索着手中这半块玉佩,眉头皱起。坐在他身边的妇人一袭简约衣裙却气质温柔,虽眼角已有细纹,仍不掩年轻时的风华。
谢珺瑜也仔细地打量着宋衡手中的玉佩,温声道,“老爷,这块玉佩的确是当初我们给遥儿的那一块。”
宋衡点头,“的确。”
虽然夫妻二人确定了这块玉佩的真实,宋衡的眉头却仍未舒展。这些年并不是没有来王府认亲的人,可不过都是来撞大运的骗子赌徒。久而久之,他们夫妇都快不对寻女一事抱有希望,可今日傅云竟然真的带着这块玉佩回来说在皇城西市里遇见了要认亲的女孩。
难道真是上苍垂怜,要让他们寻得自己失散已久的女儿吗?
身边谢珺瑜神**言又止,宋衡便知她也同自己想得一样。他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无妨,是真是假,见一见便知。”
正当夫妇俩对视时,门口却忽然传来嘈杂脚步,几个仆人搀扶着头发花白的老人步入大厅内。夫妇一见此,急忙起身迎接。
“娘,你怎么来了?”宋衡急急忙忙地亲自搀扶老人坐上主位。
“听说傅云找到了遥儿,我来看看。”梅老太君杵着拐杖,目光仍是矍铄。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过,大多都是骗子,娘何必亲自前来。”谢珺瑜叹了口气,心中依然惴惴不安。
拐杖敲击地面,梅老太君也看见了放在桌面的玉佩,“听傅云说,这次来认亲的孩子有当年你们找瑾瑜阁专门打的玉佩?”她眯着眼看了看,“看上去的确是那一块。”
“是,这次也许有几分可能。”宋衡的确觉得这次比那些骗子靠谱一些,“正好人也快到了,娘一起瞧瞧吧。”
步入大厅的少女一袭青衣,冬日的冷寒似乎都被她周身缥色春意驱散。她行步款款,如烟拂柳行至厅堂,对着座上三人一一行礼,“见过镇国公,谢夫人,梅老太君。”
三人皆被宋遥知震得一惊,只觉这少女完全不似傅云所说是个乞儿。
又或许镇国公府的小姐,本就该是这副模样。
谢珺瑜摁下心中的震惊,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问道,“你既说你便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女儿,当年她身上是一块血玉双鲤佩,为何你只有一半?”
宋遥知拿出心中早已推演过数遍的说辞,“失散时年龄尚小,有意识是便是在江南扶远城郊一处山村长大。今年春水患,村里遭了涝灾,养父母也在涝灾中丧生。收拾遗物时,发现了这块玉佩,只留下只言片语说知晓我是京城来的。养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便只能拿这块玉佩来京城寻亲。”
她缓缓说着,垂眸做出落寞模样,“没有通关的文牒,又是流民,来京城的路上遇了劫匪劫走了盘缠,玉佩也遗失了一半。好不容易混入城中,也只能帮人做些零工,入不敷出,才会一边行乞一边寻亲。直到看见集市里贴的告示,发现就是这块玉佩。”
她本就生得白净瘦弱,语气轻缓却不卑不亢,可垂眸敛眉,就生出我见犹怜的姿态。
加上她所说的前半段,就是原著中宋遥知的经历,春天的水患将那个荒僻山村毁得七七八八,任凭镇国公去查,也查不出什么纰漏。而这些时日郊外匪患严重,被打劫也是常有的事,更是无从查起。她的说辞,他们自然也查不出缺漏。
听见这个说辞,镇国公夫妇对视一眼。今年春天江南的确有水患,生出不少流民,现在都没能收留处理完全。如果是流民,背景会很难调查。
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宋遥知按照小说中的剧情一一回答,都听不出纰漏。宋衡还是皱着眉,在朝堂上的谨慎让他并不能直接相信宋遥知,“今年江南涝灾的流民太多,都很难查出身份和来历,这玉佩也可能是你在流浪中偶然得来的。你可还有什么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可还记得幼年府上的事?比如乳娘是谁?”
宋衡的发言让宋遥知顿时脊背蔓开一阵寒意,堂堂国公果然并不是能轻易糊弄的角色,他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流民所说的来历。单凭这块玉佩,也不能让他信服。
宋遥知走失的年纪不过两三岁,这个年龄说记事也记得,说不记事也不记得。关键是原著中根本没写过女主幼儿时期的故事,她怎么会知道更多!
“我···记不清了。”她如实回答,在这方面编造才更会遭人怀疑。
宋衡的眉心蹙得更紧。
尽管是冬日,但冷汗已经浸透了宋遥知的后背。她虽然提前为自己纹好了能证明身世的红痣,但由自己说出口多少显得太突兀。她需要借人之口来露出这个胎记。
她的思绪飞速转动,镇国公宋衡并不是能被轻易搪塞的角色,但如今厅堂内的这两位女眷却要心软许多。她敢笃定国公夫人此刻已经信了自己五分。
念及此,宋遥知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座上的谢珺瑜,一掐自己大腿,当即就落下两滴泪来,在鹿绒的地毯上晕开星点水迹。
谢珺瑜很快察觉到宋遥知的目光,她生性善良,看见这么个瘦弱的女孩独自一人站在厅堂内垂泪,当即就心软下来。她思索片刻,终是起身向宋遥知走去。
等到国公夫人起身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时,宋遥知便知道到了原著中认亲的关键。果不其然,夫人虽言辞温和,却不容拒绝,“让我看看你的左臂。”
宋遥知的心跳骤然加速,但面上还要做得从容挽起衣袖,露出了自己左臂的内侧。
寒意浸透肌肤,少女本就纤细的手臂衬得腕骨弧度更加明显,苍白的肌肤上尽是斑驳的伤口,唯有手臂内侧的红痣像是雪中点下的朱砂。
在指尖触碰到她左臂内侧的红痣时,谢珺瑜当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着宋衡唤道,“这就是遥知啊老爷,她左臂有颗痣!”
话还没说完,看着宋遥知白净手臂上斑斑驳驳的伤痕,谢珺瑜已经抱着她哭了起来,感受到后背晕开的温热湿意,宋遥知一时恍惚,一是因欺骗而生出的愧疚,二是此情此景在她的原本的世界中从未体验过。贪恋于这温暖的怀抱,她终是伸出手回抱住谢珺瑜,眼眶酸涩,却又不敢直视,只能闭上双眼。
母女相认一时间万分感慨,厅堂内他人都只能在一旁注视着母女相拥。谢珺瑜一边流泪,一边絮絮询问着宋遥知的近况,诉说着他们这十年来动用了国公府的所有势力,也未能寻到失散的女儿,在都要放弃之时,终于上苍垂怜,得以母女相认。
谢珺瑜越是如此,宋遥知心中愧疚更甚,尤其是这样的温情是她在现代不曾体会的。想起自己那总是忙于家族生意,极少过问自己的父母,又看着书中主角的父母,竟让她生出几分因羡艳而生的嫉妒。
但她又下定决心,摒弃掉这些多余的情绪。她只是走上主角的路途,进入故事的主线,就像任何一个穿书的作品一般。
一看自己的妻子母亲与失散多年的女儿相拥哭作一团,宋衡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但先前一番对答,这个女孩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他对这个女儿心中也是满意的。
在一旁注视良久,宋衡终于插上了话,“遥儿,既然已经回来,就和阿娘还有祖母多聊一会儿。你刚回来,可能还有些不熟悉,但不要拘谨,你娘这些年很想你。”
贪恋于谢珺瑜掌心的温暖,宋遥知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好。”
镇国公府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这件事很快便传遍了国公府上下,也包括国公府内僻静处的挽春阁。
修竹繁茂,是素白雪景里点翠的青绿,屋内银丝炭缓缓燃烧,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书案边的天青色骨瓷瓶中插着新剪下的白梅,漫开凛冽的清香。
“小姐,小姐!”跑入屋内的折柳行色匆匆,一向仔细的她甚至忘记了抖落身上的积雪,快步跑到桌案边的少女面前,“有大事了!!”
正在桌案前读书的少女将书反扣过来抬起头,她眸色偏浅,被日光一照晕出琉璃般透彻的色泽,眉眼间带着水墨般氤氲湿润的美感,仿佛从画中走出。即使只穿着简单的素色衣袍,也难掩其清隽风姿。
“把气喘匀了再说话。”谢清昙替她拂去发梢上的碎雪。“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的?”
折柳还是憋不住话,一边喘气一边道,“国公府上失踪十几年的大小姐,今日回府上认亲了!”
“···”谢清昙面上明显闪过一丝诧异,还是疑惑问道,“这些年断断续续都有人来府上认亲,不是都查出来是骗子了么?”
折柳连连摇头,“这次不一样!这次的是真的大小姐!”
“何以见得?”
折柳回忆了一下她打听到的国公府内别的下人的说辞,“他们说,这次回来认亲的那个姑娘,拿着半块国公府上当年给她打的护身双鲤玉佩。而且夫人亲眼看见她手臂上有颗红痣,据说走失的大小姐从小就有这颗痣。总之,国公大人已经认了这个女儿,现在正带着她认亲呢。”
折柳看见自家从来云淡风轻的小姐竟然难得露出震惊的神情,也觉得格外难得。但她并没有读懂谢清昙复杂神色下的诸多思绪,只觉得这着实是个大八卦,把自家小姐都给吓到了,“你也没想到吧,小姐,国公府上走失这么多年的大小姐,居然有朝一日能找回来。”
谢清昙重新翻开自己扣在桌面上的书,低头掩盖自己震惊的神色,“···自然。”她轻声附和着,“至亲失散十余年仍能失而复得,应是人间难得的喜事。”
“这么说的话,应该也算是小姐的表姐找回来了呢。”折柳是赤子心性,凡事都往好处想。
谢清昙并未否认,“是啊,说来也应当是我的表姐呢,姑母母女团聚,了却一桩心事,是大好的喜事。”她思衬片刻,嘱咐道,“折柳,帮我好好挑一件礼物,改日要去探望姑母,还有这位表姐。”
谢清昙的指尖良久摩挲过书页上的墨痕,书上字句她无心再看,思绪已飘至远方。且不说外面无数双盯着国公府的眼睛,就是这府内,怕是也有人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