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中 第65章 峰回路转暗藏玄机，浪子无悔悬崖难勒（九）

鹿苑白日，无事发生。

晚间宴席上，臣子贵族欢饮达旦，几乎喝得走不动道，郊外似听得几声狐鸣。

皇帝今晚却未露面，说是染了风寒，早早回去寝宫，留那一干人在殿中自个儿推杯换盏，徐易早让人将自己座上的酒换成了清水，眼见得堂上已有老臣醉的不省人事，他闻不得那满堂酒气，便找了借口出去。

殿外一轮圆月高照，逃离了污浊，徐易这时才稍微放松下来，他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树林中，风声呜咽，树林中似有人影憧憧。

他下意识皱眉，凝神再看时，却听得哨塔处忽吹响号角，紧接着，林子里的人影霎时凝聚成实体，一个接一个朝行宫冲来！

是敌袭！

姚温从另一旁跑来，他已穿戴整齐，朝徐易点头，徐易当下即心领神会，转身往殿中走去。

此时的殿中一团乱麻，大臣们酒气未散，涨红了脸，嚷嚷着四下跑去，锦衣卫守在门口，将这唯一的出路堵死，见徐易过来，便侧身让他进去。

“诸卿切勿慌乱！”徐易的声音一出，殿内安静下来，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一双双眼睛紧盯着徐易，“有乱臣贼子蓄意谋反，锦衣卫正全力抵抗，以防万一，大家在黎明前，需得待在殿中。”

殿外，能听见金属撞击产生的激烈摩擦声，有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翼翼道：“陛，陛下呢？”

“陛下如今已由一队锦衣卫护送返京。”他说这话时，特意瞥了眼殿中的大臣们，“若无特殊需求，还请诸位莫要出去。”

说罢，他转头关上门，自个儿回了座上闭目养神，一众人面面相觑，方才玩乐的心思全都抛到九霄云天之外了。

徐易看着镇定自若，实则心中也捏了一把汗，当初姚温将名单递与自己时，曾把严逸微的名字旁画了圈，此人最为心实。

倘若事发，郭道衡需在行宫护卫，徐易也需留下来稳住局面，又有何人可以跟在承旭身边给他们传信号，思来想去，便找上了严逸微。

由严逸微带着已乔装打扮的皇帝从小门走，前往严家离这最近的庄子上栖身。

只是锦衣卫三分之二的兵力皆耗在护卫承旭上，如今行宫暂且有郭道衡以及云中军作抗衡。只盼周檐的救兵能及时赶到。徐易心下道。

再说回姚温这头，夜色中，他身着天子常服，身旁护着几位作锦衣卫打扮的云中军，郭道衡为他杀出条血路，“珍重。”他干脆利落将刀从刚杀的人肉中抽出来时，对姚温道。

姚温点头，转头便策马朝林中奔去。

清辉庭下，遍地血色。

高游一身甲胄，迎上郭道衡的刀时，他低笑一声，“看在你我曾为同僚的份上，若你说出陛下在哪，我饶你一命。”

郭道衡嘴中吐出一口血沫，“高子涯，束手就擒，否则你难逃一死！”

高游笑道：“高子涯早就死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毫不犹豫提□□去，郭道衡堪堪躲过，又提刀冲来，刀刀直冲要害，却见林中忽有乱鸟飞出。

郭道衡脸上现出惊慌，高游看准他这一破绽，长枪洞穿了对面人的左肩，他拔出来，转身抢了一匹马，翻身上马，干脆利落道：“近卫军跟我来，其余人留在这，清理门户。”

郭道衡想冲上去，奈何眼前不断有士兵围上来，他只得不断提起刀砍下去，直至筋疲力竭。

姚温一路策马狂奔，几名护卫神色严峻，他们耳朵敏锐，留神听着后面的动静。直到行宫的火光逐渐消失在视野中，他们才放慢脚步，稍作休整。

姚温不语，他抬头看向月亮星辰，心中估摸着，离天明还有三个时辰。

休息得差不多，这几人正要起身上马，有一人忽皱眉，他偏着头凝神细听，呜咽风声中，送来几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那护卫拧紧眉，“不好，追兵来了。”

几人一听，立刻翻身上马，其中一人低声询问，“陛下，接下来该往哪走？”姚温望向四周，虽从前来此处踩过地形，但他亦不敢百分百保证自己记忆不会出错。

他想了想，“这林子有其他出口，但我们需撑到援兵到来，从这里往直走是一处悬崖，悬崖死地，我们尽量绕开。”

说罢，他扬鞭策马，其余护卫紧跟身后。

没过多久，高游的兵马进入林中，他看向林中四周，这林子地形弯绕。

他想了想，命人分头抓捕，他甫一下令，兵士四下散开消失在林里。

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

随行的一个护卫将追兵射下马，也不敢再耽搁，这一路来林中追兵如诡魅随行，他们打了十二分的注意不敢松懈，生怕又从哪里钻出几人。

他们在林中同那些人兜着圈子，拖延一时倒有成效，但并非长久之计。

拐过一个弯来，哪不防冲来更多的追兵，气势汹汹朝他们扑来，那几名护卫都是练家子，护在姚温身前将追兵打得落花流水。

只见倒在地上的一人撑着最后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长状烟筒，一名护卫见状，登时瞪眼要去阻止，但为时已晚，烟花放了出去，在夜空中绽出漂亮的轨迹。

他们的位置暴露了。

见此情景，那几人不由分说将姚温护在身后道：“陛下您先走，一会儿还有更多人涌来，我们能拖一会是一会。”

大局当前，姚温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他垂下眸子，低低道了声，“抱歉。”

本该是抵御外敌，保家卫国的将士，如今却要做国人刀下的亡魂。

这一场闹剧。何时才能终结。

他不再犹豫，转身策马狂奔，身后听见刀枪嘶鸣的声音，伴着金属利器刺入血肉的“噗呲”声。

姚温死死捏住缰绳，再快些，再快些。这是他们为自己争取的时间。

再快些再快些，援军何时能到……

他往前冲了不知多久，衣服被枝丫刮出了几道口子，姚温无暇顾及，只一昧策马狂奔同后面的追兵周旋。

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

行宫的打斗声渐熄，殿中的臣子有的沉沉睡去，有的抱着头瑟瑟发抖，有人不安地走来走去。

徐易方才闭目养神，这会儿睁眼，只见门被人打卡。

众人一窒，心提到了嗓子眼处。

徐易快步走上去，来人是周檐的部下杜眉。

杜眉一板一眼朝他汇报，安排在京中的人马将留在京中的禁军控制住，行宫这边也暂时稳住，徐易心下了然，但这还未结束。

始作俑者还没擒住。

他走出殿中，鹿苑行宫满目狼藉，只见一人率领军马朝林子疾驰而去。

天，快亮了。

姚温的马被人射中，他跳马而下，但仅靠脚力很快被人追上。

他咬牙，亮出袖中匕首，对着冲上来的士兵便要同归于尽。但他在练家子面前终归力量悬殊，很快就被擒拿。

被拧送到高游面前时，他几乎蓬头垢面，高游微微侧头，举了火把绕到他身前，将眼前之人细细打量一番，忽地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

“姚寄言……”开口时似恨不得将人撕碎，姚温见被人发现，他被掐的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援兵……马上就到……”

“皇帝被你们藏哪了？”高游面色阴沉，他看向姚温的眼神中除了气愤，还有几分不解。

“晚了。”姚温喉间发出一声轻笑。

就在这时，后方有甲卫上前同低语，高游脸色一变，将姚温丢在地上，吩咐了人将他的手绑起来，随后命人一边作战，一边后撤。

而姚温，随着马一跑起来，他惯性使然，被生生拖在地上往前拉着。

周檐在边关也解决过冲突摩擦的战役，行军带队在有一段时日里几乎成家常便饭，在与高游的兵士对上时，不多时便占了上风。

高游边与周檐周旋，边道：“不愧是周家武将，倒是有几分周家家主的遗风。”

周檐手拿长矛，从马上飞下，直朝高游刺来。

高游连连后退，翻身险险躲过那刺，只听周檐开口，“乱臣贼子，还不配提他们。”

高游眼见得自己将要落于下风，借力往后退去，留下一个个士兵留与周檐对付。

但周檐借来的兵力超过高游所带禁军，他见高游要逃，立刻上马追去。

高游跑到后方，见拖行姚温的马的人已被射下来，他面色一沉，一只手拎起姚温摔在马上，自己也上了马一路狂奔。

亲兵护卫在周檐方的进攻下逐渐丢盔弃甲，他们被逼到悬崖边上。

姚温想挣扎，但仍受高游的掣肘。高游下马，他将长枪珍重地放在一旁。

局势逆转，他几乎必败无疑。

姚温的那把匕首此时被他横在自己主人的颈上，只要再往下几寸，就可要了性命。

他看向面前的人，眼中尚存几分笑意，“皇帝在哪？”

周檐看了一眼姚温，一步一步慢慢靠拢，“束手就擒吧，京中已被我们控制住，你还能回头。”

眼下兵力悬殊，高游并非傻子，埋伏在城郊的云中军不可能有如此多，那么只能是……

周檐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方形玉块。

他想起了兵符。

他看见了兵符。

周檐手中的兵符又是从何而来！？

或者说，承旭手中的兵符从何而来！

霎那间，他低头望向腕间佛珠。

他又笑了，“从来说，孽海茫茫，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来只他孤身一人。

那串佛珠忽地散在地上，珠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天边露出鱼肚白，天光乍泄，笼罩在黑暗中的洛京城在春光中逐渐展现出全貌。

他将姚温往前一推，“成王败寇，为何回头？”

姚温被周檐及时接住，高游唇角一勾，仰面跳入悬崖。

天已大亮，至此方休。

史载：

“靖元二年，太师高游于鹿苑反，幸得锦衣卫与周将军及时至，平旦，太师畏死，暴骨无存。及还，帝论功行赏，问温，欲留温官。温辞，自云欲留云中为边人谋福，帝不忍拒，欣然许之。”

再一次踏上去云中的路时，心境则与第一次全然不同。

临行前，杨约才终于消了气，给姚温塞了一袋子的上好膏药，徐易道：“这次可是你主动请缨，我可没插手。”

姚温失笑，他点点头，郑重朝二人行了礼，这才踏上马车。

车夫不是别人，正是周檐，他安排了杜眉带军队先行回去，自己则给姚温当上了马车夫。

“雁大侠，如今倒是心甘情愿给我当马车夫了啊，想当初……”姚温恰到好处停下，当时的周檐可以说是被自己拐来一路的。

周檐眼中带着笑意，“姚大人都把自己卖来云中了，让我为姚大人鞍前马后也未尝不可。”他说到这时，罕见地停顿了下，问道：“陛下允你官复原职，或等时机成熟仍再行改制之事，你为何？”

姚温摇了摇头，掀开帘子探出头欣赏大好河山，“从前埋首书卷，居于庙堂之上，只想着大刀阔斧，却忘了民本如何。”

“我一介书生，也想为百姓尽绵薄之力。”

周檐听罢，笑道：“你一文，我一武，我守家国安宁，你谋民生福祉。岂不妙哉？”

马车朝云中的方向驶去，载着壮志凌云，奔向万里河山。

（全文完）

“从来说：‘孽海茫茫，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一回）

一些后记：

最开始是先有了一个片段，也就是姚温出狱的片段，然后不断去展开，为什么他会入狱，后面又发生了什么，最终拖拖拉拉接近一年，总算完成了这个不算完美的故事。无论是姚温，周檐，抑或是徐易、高游他们，我尽力把他们塑造成有血有肉的人，其实徐易是最初预设的反派，但在完善故事和人设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了高游这个像反派又不像反派的人。他不是好人，但他对权力也没那么渴望，推着他一步步走向悬崖的，是皇帝的猜疑，是孤独，也是最初的家族。在更新的初期想过申签，但是头几次没成功也就随缘了。毕竟以目前的状态实在无法将重心全然放在写作上，可能明年真的要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也说不定……在写文的过程中时常出现偏离大纲的情况，比如姚温，他比我想象中的坚强，坚韧。一开始的预设是天之骄子般的人物下狱，但在真正写作的过程中进一步认识到姚温在背后付出的努力。也是他的不妥协，不放弃，也实实在在激励到我，“若未全力以赴，何谈败局已定？”这篇的感情线很淡，因为有太多超过爱情的情感杂糅在里面，家国，家族，同僚等等，还有少年天子的不安与猜忌，高华的自我解脱。但其实还有很多没有写到的地方，比如高游年少的梦想并不是当官，比如拂衣阁是否还继续存在，再比如姚温在云中督促农忙，周檐当大侠时候的经历等等。从一个片段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很喜欢每一次创作的过程，也很高兴各位能将这部稚嫩的作品看到最后，会努力进步的。下一篇准备先存稿再更新。那么，下一部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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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峰回路转暗藏玄机，浪子无悔悬崖难勒（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