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转身 第3章 孤山

两个人仅有“黑板报之交”，一方还不记得了，此时坐在同一辆远行的车上，却格外投缘……且话多。她俩叽叽咕咕看完了视频，话题又跳到视频拍摄上，自然而然地，就数起了整个县适合拍照的地方，她们越说越激动，话语先一步抵达了目的地，先用嘴把景点逛了一圈，给手机制定了千儿八百张照片的任务。

末了，石星伸出手指，在卫雅迪和乐姐间游移，掩着嘴问：“所以，你们也是去……的？”

“是呀！”

“波子汽水”之后，卫雅迪猛涨了快一千个粉丝，她乐得走路都飘忽，逢人就要炫耀一番，门牙几乎时刻都在嘴外面咧着。某个晚上，她翘着脚跟邻里的老太太显摆自己的“成就”，正笑得跟老太太流哈喇子的孙女似的，忽然收到条私信。

老长一条，全是字，她拿出教小孩写作业的耐心来回扒拉了两遍，才读顺溜，对方大概说的是：他们是一家和“众乐”合作的娱乐公司，看卫雅迪近期涨粉快又多，很有潜力，想买她的账号。

她嗤笑一声“骗子”，就要删掉。

对方似乎预料到了她的反应，飞快发来一串执照和资格证。鬼使神差地，她按“确认删除”的手指一顿，切到浏览器，照网上的方法将对方发的证件查验了一遍……都没啥问题。

于是她回了消息：详细说说。

对方给了个很低的价格，后面“哐哐”跟了十数条消息，她仔细看了，不懂的就问就查，那字里行间的意思是，账号他们会给别人用，盈利没有她的事，但如果出事了，责任会拐个弯砸她脑袋顶上。

这能干？不能啊！她一个买根菜都要讨价的人，会为了三瓜俩枣的钱当冤大头？闹呢！

她狠狠敲出两个字：不卖！

对方连忙挽回，她心如铁石，就一个回答，对方只得换了策略：不卖也成，我们可以合作嘛！这边可以帮您提高知名度、增加粉丝数，然后我们盈利分成！

这个听起来没那么坑，她便让对方详细说说。百十条消息下来，她心动得不行，当场答应了下来，只需日后再去他们公司签一份合同就可以了。

现在就是约定的“日后”，对方还很贴心地派了车来接她……还有章夏欣。章夏欣听说这件事后，总觉得对方是骗子，说什么她都不相信，非要一起去。

“其实我觉得，”卫雅迪瞄了睡觉的章夏欣一眼，做贼似的半捂着嘴说，“她就是想去玩！不好意思直说而已！”

“睡觉”的人抬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啊疼！”卫雅迪立即转身反击。

石星迅速逃离了战场，躲到一旁看她俩你来我往地弹脑瓜崩，安心地绽出笑。她经历的事情和卫雅迪差不多，只是她在欣喜之余，不免生出和章夏欣一样的疑心，惴惴不安了许久。听了卫雅迪的话，她才平静了些，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样，反正有人和自己一起，情况也一模一样。

“乐姐！”石星颇为轻松地往前一倾，“多久能到啊？”

乐姐头也没回：“大概得一晚上，在这儿开得慢，上高速就好了！车上有夏凉被，你们要睡觉的话，盖那个吧。”

“谢谢乐姐。”

“没事。”

靠着车门的雷哥悄悄睁开眼睛，借着后视镜看了石星一眼，俩丫头刚才的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听出了这丫头的担心，借着后视镜，他又瞧见了。

这丫头也是十四岁，看着却不像，一是她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一笑就微微鼓起来，不过更主要的是，她有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她分明是单眼皮，也不知道是化妆还是怎么弄的，眼睛比双眼皮还要大，盛了四面八方的碎光，随着车的晃动一闪一闪的。

像商店里那种坠半个房子长的闪瞎眼吊灯，是真好看。

可惜，这么好看的灯，被骗着钻进雾里，很快就要栽入深渊，摔个粉碎了。他翘起二郎腿，短暂地从鲜红眼睛的残影中挣脱出来，心底钻出一把算盘。

就在这时，放在中间的手机忽然震了。

“喂？”

“雷哥！乐姐！”

刚从地里的小路穿出来，这样一声喊就雷似的在耳边炸开，我连忙刹车望去——离路口不远处，有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穿着条快拖地的蓬蓬纱裙，晃来晃去地打电话，嘴里“乐姐”“雷哥”地反复喊。

是和卫雅迪一样被骗的女孩儿，以为要去往霓虹璀璨、软红十丈，所以穿上了最喜欢的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嘈杂的大路边，女孩儿扯着嗓子对手机说：“我到大路边儿了，乐姐你们呢？哦，快到了，多快？我可等不了太久，万一我家里人……对对对，我穿的是蓝色的纱裙，你们开的面包车是吗？我看到了！”

随着车流，一辆称得上灰头土脸的面包车出现在视野尽头，背朝落日向这边爬来。

他们要来了！

我赶忙掉头冲向她，急得从电动车上站了起来：“哎你——”

“乔岁华！”话刚出口，路对面突然一声暴喝，越过我，直直敲在了那翘首以盼的女孩儿的天灵盖上，“你怎么在这儿？！准备干什么去？！”

“坏菜！”

乔岁华僵硬一瞬，不乐也不晃了，一矮身溜着大路跑了，朝着我的方向。

她该上初三了，家里揪她学习比看犯人还严，跟外婆去跳广场舞都不让，更别说出远门了。她计划了几天，连带运气加持，傍晚才顺利跑出来，眼看逃跑计划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了，没成想临了，正撞上她爸妈下班。

此刻，她深刻理解了早上读的成语——功败垂成、功亏一篑！

乔岁华怕她爸妈追上来，跑着还不时回头看，没注意快撞上人了。我躲闪不及，只得跳下电动车，伸手想拦住她。

然而下一刻，乔岁华拖地的长裙被路边横七竖八的树枝挂住了，她脚下一绊，“噗通”摔了。自打学会走路，就再没摔过的女孩磕得七荤八素，从屁股疼到了脚后跟，愣愣地瘫坐在原地站不起来。她爸妈很快撵了过来，倒也没落井下石，只是揪着领子一把把她揪起来，塞到了三轮车后面。

“不是不让你出去，熬过这一年，明年这时候，你想干什么我们都……”

就在这时，面包车拖着燥热的风从我身边蹿过。电光石火间，我瞧见副驾驶的男人从乔岁华身上收回钩子般的目光，好似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

糟糕，错过了！

我心中一凛，跳上电动车追去。

“喂！给我停下！”

“停停停！”

面包车就那么点儿地方，石星躲到后排，也不免挨了一脑瓜崩，于是撸起袖子，世外高手般起手，一手按一个脑袋把她俩分开。

“那个那个……”石星脑筋转出了火星，慌忙翻出个话头拍到卫雅迪脑门上，“你刚说章夏欣是为了陪你，那那那……雅迪你为么非要去呢？想火？”

卫雅迪来势汹汹的脑瓜崩一顿，神色缓缓黯淡，盛满笑意的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浅灰的雾：“算是吧，但也不全是。”

她是被一个婶婶带大的，不是亲的，只是个街坊。而长到这么大，说实话，除了这个婶婶，她对爸妈以及远近亲戚之类的长辈都没什么印象。

妈妈是远嫁，天涯海角的远，回娘家一趟光坐车就得耗一天半，从记事到现在，妈妈就带她回去过一次，奔从未见过面的外公外婆的丧，她对那的印象只有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铁轨，以及一句都听不懂、一句也不会说的妈妈的家乡话。爷爷奶奶死得早，她连照片都没见过，后来爸爸也死了，所以这些年里，也没人带她串过这边的亲戚。

听婶婶说，那时候妈妈都快生了，前一天，还在催爸爸早点回来，说不定哪天就得去医院，身边得有个人，爸爸承诺说第二天下班就去请假。结果第二天接到爸爸的电话，说话的人却是爸爸干活那个工地的领导，领导说，爸爸干活的时候，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他早上刚跟领导说要回家照顾媳妇，中午连饭都没吃，跑车站去买了车票，可他终究没能用上，那张薄薄的车票被血泡透，碎成了渣滓。

工地上赔了十几万。

那会儿村里流行盖二楼三楼，她家也跟着盖了一层，爸爸死的时候，墙才垒了一半。可谁都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妈妈正搁屋里坐月子，忽然听到一声巨响，跑出去一看，是工人从楼上摔了下来，偏就那么寸，脑袋着了地，人没拉到医院就断气了。

十几万又赔了出去。

后来，二楼落成，盖房子要掏的钱，是妈妈四处借的，加起来有小十万。为了还债，妈妈把她托付给了街坊的婶婶，自己常年在外面打工，有好几年，过年也不回来。婶婶收了妈妈的钱，每天管卫雅迪三顿饭，需要家长的场合给她充当家长，除此以外，不多管她什么，因为婶婶自己还有三个孩子要操心。

十几年里，她想玩就玩，想逛就逛。读书有一天没一天的，考试也是随便写，分数下来以后，自己连看都不看一眼，这都要上初三了，七八门课加起来才将将突破三位数。从来没人催鞭子在后面抽她，也没人提溜着耳朵灌她道理、焦虑和理想，所以她从来没想过“以后”。

直到那会儿寒假，妈妈破天荒年前回来了，班主任当晚就跑来家访了，在昏黄灰暗的灯下，两个女人聊了半宿。妈妈其实一问三不知，插不上话，只低着头默默听，那被连年操劳压弯的脊梁更弯了，仿佛被生生折了起来，折痕深刻似那菜板上经年累月的刀痕，再怎么磋磨也不会淡去了。

末了，聊得泪眼婆娑的两个女人一齐望向她，目光似在叹息——是千言万语无从言说，无奈又悲痛的叹息。

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骤然楔进脑壳：以后，甚至不用很远，一年半以后，没考上高中，她要做什么呢？还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吗？

女孩儿第一次睁开眼，触及自己的未来，被纷乱惶然的念头淹没，一连几天翻腾到天亮也没能睡着，下了一沓决心。可是后来，新学期回到学校，她发现书本对她来说依旧是天书，知识跟别家的WIFI一样死活连接不了脑子，那一沓决心又逐渐破碎，“浑浑噩噩”重新套回了她身上。

偏巧这时，她收到了那条长长的私信，并且鬼使神差地，收回了点“确认删除”的手指。

她以为，那是她寻找的“以后”。

卫雅迪沉默了许久，拍了拍石星的手，反问：“那你呢？”

“我？”石星只是想让二位高手住手，没想到话竟回旋一圈飞到了自己身上，但看着卫雅迪略带水汽的眼睛，她抿了下嘴，低声说，“我……想挣点钱。”

“我爸妈都和人跑了，我姐挣钱养活我们两个，她之前是村里的老师，但是前几年几个村的学校不是和一起了，老师多，她就失业了。我记得好像不是把她辞了，是让我姐去干后勤那些扫学校、打饭之类的活，我姐干不了自己走了还是怎么样，她没仔细跟我说过，反正就是没工作了。

“然后，我姐想去市里当老师，但是市里的学校不好进，还有我在这里上学，她就走不了，只能在村里的辅导班找了个工作，星期和暑假给人家带孩子，工资很少又很累，还总被家长找事。我想变得有钱……多有点钱，这样我姐就不用做这个工作了，我们也可以离开这里，我姐总是说我家有我爸妈留下的臭味，她一闻到就犯恶心，想赶紧搬走，去别的地方生活。”

“她一直想去看海。”

“我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