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转身 第2章 暑气

听奶奶说，几十年前——大概是我爸才几岁、十几岁的年岁，在她们这穷乡僻壤，汽车是种听过没见过的高档玩意，村里来来往往冒尾气儿的，全是手摇的拖拉机。

年节时候，整条街上无事忙的孩子会轮番缠着大人，要跩一跩“噔噔”乱蹦拖拉机。亲戚都在，大人也不好发作，只能摇起拖拉机，载了满拖斗的活猴，穿过大路，去南边的地里晃一圈。

时间宛如长河，静静东流。

几十年过去，大路还是那条大路，只是从当年两辆拖拉机挤着走阔成了两辆大货车挤着走，外加两条一步宽的绿化带，将大路边的人家跟飞扬的尘土隔开。

地里却早就不种包谷麦了。

这些年里，北边的山上，一个跟着一个去外地打工，挣了钱，就不想往没什么人气儿的荒山里回了，也念着孩子能在镇上读个好学校。于是一家跟着一家，离了北山下到村子里弄块地，拉水泥拉砖头的大车一辆接着一辆拐去，砌出了数十排“天赐百福”——排成了大路南边，那另外的半个村子。

每次去河滩，奶奶的手指都会颤抖着扫过那些“天赐百福”，以“这些都不是咱们村的人”开头，絮絮叨叨地讲落了灰的往事。末了，总要提点我，在学校可别跟南边的孩子耍，她们大多跟着爹妈出去过，会来事，还贼得很。

我忙着拍照，只有三两句收进耳朵，奶奶说完总要看着我，跟个期待学生问问题的老师似的，我十分配合地沉思片刻，揪着最后的提点问：“比如嘞？”

“比如……”奶奶跺了跺脚，踢飞一枚小石子，“你脚底下的路，知道为啥坑洼不？都是盖房子时候，拉砖头的车轧的，房子干干净净盖起来了，路呢？没人管了！咱们村那会儿也许多家盖房子，你去溜一圈，看哪条路弄成这样了？”

奶奶说着话时，我不甚在意地附和两句，没往心里去。

而现下，我以最快的速度疾驰在这条路上，才明白奶奶嘴里的“坑洼”为什么是咬着牙顶出来的。

来时，我慢慢悠悠地骑，有工夫和心思绕开满路的“陷阱”。待没了那些小心，“陷阱”摇身一变，铺成了“地雷”，崩得小破电动车活像在过电视里跳水节目的“忐忑楼梯[1]”，也崩得我心底的焦躁七零八落，全化作杂念往脑子里涌。

卫桐音那视频多久前拍的？

卫雅迪她们现在还在不在大路边？

在的话，我该怎么说？

没有视频，她不相信我怎么办？

不管了！把她们弄走，其他再说！

卫桐音在大路边拍的视频，为什么会出现在河滩？

不在的话，我上哪儿找？

对！他们开一辆面包车！

我这小破电动车也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要不要报——

“警”字还没落下，我猛地冲上了大路，偏巧一辆货车从眼前呼啸而过，我手脚一并刹车，才堪堪停住没撞上。我来不及喜悦劫后余生，连忙环顾四周，寻找那辆溅满泥点子的面包车。

也许冥冥中，赴今时万丈日暮的神明伫足，瞧了这番来龙去脉，流云聚作的飘渺眉目间流露出悲悯，要救她们一救。

紧接着货车，一辆脏兮兮的面包车“轰”地开过，弹起的碎石子崩了我的脑门，它车牌的地区简称，与卫桐音视频拍到的一致。我深吸一口气，按下脑子里的杂念和恐惧，骑着小破电动车追了上去。

到底，面包车再不怎么样，也还是烧油的汽车，我这耗电的跟人家有河那么宽的壁，没出村就被就被甩在了后面，中间插了大大小小六七辆车。急忙中我忽然记起来，出了村，大路会绕过庄稼，拐一个缓慢的大弯到下一个村；不必去挤大路，我可以拐下来，从地里抄近道，家家的地之间，都是笔直的小路。

想着，那面包车就出了村，我一转车把下了小路，离着青青绿绿、足有一人高的包谷地与面包车竞速。

穿过重重暑气，将要超过时，我狠狠一拍喇叭。

“嘀——”

“啊！”

后面的车嫌面包车跑得慢，催促了一喇叭。

分明是短促的一响，驾驶座的雷哥却吓得一叫，整个人一蹦……没蹦起来，被安全带拴住了。副驾驶的乐姐飞了他一眼刀，示意这蠢男人不能开就停车换人。

没想到下一秒，车速就慢下来。出了村子，就看不见绿化带了，路边变成了一排稀疏的参天大树，没有停车位，面包车只能一半压着马路、一半压着树下草，一屁股坐俩板凳地缓缓刹住。

乐姐翻了个白眼，一扭头，又把白眼翻回来，挂上笑对两个丫头解释：“刚才好像撞着什么东西了，我们下去看看，稍等会儿啊。”

卫雅迪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两人各自下了车，蹲到车侧后。

“鬼上身了？”乐姐一扯男人，低声道，“你不是说，那丫头自己摔了，和你没关系？没关系你怕毛呢，车都不会开啦？”

“不……不是！”雷哥全然没了视频里的凶恶样儿，一双眼睛没有目标地乱瞟，满是害怕，“那丫头逃跑时候，一直在嘀喇叭……她摔了，喇叭还一直响，跟刚才后面那破车的喇叭声一样，一样啊！而且她满眼血红，死死瞪着我……”

乐姐跟看见疯狗似的，起身退了两步。

见状，雷哥不由自主地一哆嗦，把后面那句“走出这么远，我感觉那丫头还在盯着我”咽了回去——这话听着更像鬼上身了，要是说出来，过会儿他眼前的女人摸到方向盘，肯定一脚油门轰去精神病院。

他垂下头，心惊胆战地碾着路边的蚂蚁。

“你好歹是个大老……”乐姐的嘲讽说了一半，手机忽然唱了起来，一看，是她们接下来去接的那个丫头，她不再管脚边的男人，一抹脸色和恼怒，笑盈盈接了起来，“就快到了……啊？你看到我们了？对对，就是一辆面包车，过来吧！”

大路对侧稍远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儿雀跃地朝这边招手。

乐姐挥手回应，吆喝让她过来，一边踢了男人一脚：“起来！过会儿我开车，你缩副驾驶睡觉去！再跟鬼上身一样，我给你踹下去！”

雷哥点头，挪回车上，靠着车门闭上眼睛，漆黑的视野里，现起一双鲜红的眼睛。

“前排后排随便坐啊！”乐姐嬉笑着把丫头接上车，叮嘱她系好安全带，在那个叫卫雅迪的丫头问起时，不打磕绊地编瞎话，“好像是撞上什么小猫小狗了，但一下车，又找不见……怎么换我开车了？他非说自己碾死了小动物，怕得不敢开了，就只能我来啦！要是等会儿我开成了过山车，可别笑话我啊，我都好久没摸过方向盘了！”

丫头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坐回去了。

卫雅迪一坐回去，拿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章夏欣，用气音说：“哎哎，她是不是隔壁三班的？”

以现在所在的位置为中心，方圆的十里八村间，只有一所初中——卫雅迪、章夏欣今年十四，在那所初中读书，该上初三了。

以前是各村都有，各教各的，水平半斤八两，互相之间也没什么抢破头的竞争；后来，有钱有打算的家长，都早早把自家孩子弄去县城或者市里，村里的学校招不到学生，就没了“派别之分”，把领导老师们筛选整合，并成了一所初中，每个年级四个班。

剩在村里的，读书没得选，只能去那一所初中报道。孩子们出门在外，看见个年龄差不多的，不用问，准是同学。

而这个女孩儿，不仅是同学，卫雅迪看着还有点眼熟。这种情况下，不是隔壁三班的，就是隔壁一班的，如果是远些的四班，没这点儿稀薄的“眼熟”。

章夏欣有点晕车，恹恹道：“嗯，她之前被班长拽来，帮咱组画过黑板报。”

“哦。”卫雅迪记起有这么个事，但学校没两周就要各班换黑板报，她画过的太多了，一时具体不到是哪副，“她叫什么呀？”

“叫什么星来着，”章夏欣顿了顿，“我不记得她姓什么了……毕竟还是跟咱们班隔了一道墙。”

“我叫石星！”女孩儿像跟前排同学说小话一样，悄悄探头，笑得眼睛亮闪闪，“你们好呀！”

卫雅迪被她突然说话吓得一抖，知道悄悄话被听到了，也没害羞，拖着章夏欣大大方方打招呼：“你好，我叫卫雅迪，她叫章夏欣，我发小，我俩是二班的。”

“上学期中秋，我帮你班画了条锦鲤，占了半个黑板，画了一星期呢！”石星笑着答了前一个话茬，而后自来熟地凑到卫雅迪身边，“我知道你！我在‘众乐’上刷到过你开波子汽水的视频，那汽水……”

石星激动到一半，就被卫雅迪手忙脚乱地捂住了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闪烁着巨大的问号。

“众乐”取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2]”，是一个短视频软件的名字。“众乐”前两年骤然爆火，一夜之间，几乎所有人手机上都安装了这个软件，比翻过千万冲山的风传播得都广，有些孩子之间，甚至学了“众乐”的广告词互相打招呼——你快乐，就是我快乐！

这软件不仅能刷视频，也可以自己拍视频传上去让别人刷，视频被看得次数多了、评论点赞什么的也多了，能有钱赚。

卫雅迪有个号，放假闲时，会拍一些视频传上去，她不懂摄影、剧本之类，所以拍的都是村里的风景和自己的生活，说人话就是河滩、北山以及做的事情吃的饭。

可这儿毕竟是穷乡僻壤，既没有福地洞天，也不轻易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风景、生活都是钟表上的针，没精打采地一格一格往前推，周遭如此，卫雅迪就算拿个IMAX摄影机，也拍不出花儿来，所以她每个视频都好似白水，平淡无聊，没什么人看，除了……

……将才石星说的“波子汽水”。

“哈哈！”卫雅迪放下手，僵硬地笑了两声，“嘘！别说！那是黑历史！”

石星眼睛一转，笑意更深。

那会儿是假期尾声，她和章夏欣去县城玩，渴了想喝汽水，在超市货架的角落，她俩找见了波子汽水——名字有些奇怪，可冰蓝的汽水里，卡着一颗滚圆的玻璃珠。卫雅迪忽然来了灵感，说她要拍开“瓶”视频，于是买了两瓶。

没成想，一瓶小小的汽水还挺难开。

卫雅迪憋红了脸，才把玻璃珠按进去，她得瑟地松手，正要跟章夏欣炫耀，汽水忽然喷泉一样“嗞嗞”喷了她一脸。

章夏欣大笑着，在卫雅迪“别发”的吼声中，嘴上答应，实则悄悄躲角落把视频上传了，和互联网亲朋好友们一道乐呵。可能人人都乐于见旁人倒霉，那个视频小火了一下，观看量、评论比其他所有视频加起来还多。

倒霉的当事人在开学半月后，才发现视频明晃晃地挂在她账号下，当即跳了脚要删掉。可看着比以往好的数据，她又舍不得，纠结良久，还是留下了，自此背上了一道远扬的赛博案底。

黑板报记不清楚，黑历史卫雅迪可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石星看她脸色变了又变，精彩得堪比唱大戏，于是打了个哈哈跳过这一茬，掏出手机道：“不知道你们在‘众乐’上有没有刷到过我的视频，我给你们看！”

“我就不了。”章夏欣抱歉地笑了笑，“我晕车，想睡一会儿。”

“我看！我想看！”

卫雅迪立即舍弃了晕车的朋友，自己搓着手，兴致勃勃凑了过去。

注：是安徽卫视的《男生女生向前冲》里的一个关卡。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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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