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 第17章 第十七日

每年元旦，龙城都有个传统——在市政广场上做冰灯。

冰块是从本地的伊里河起出来的，拿大卡车运到市政广场，由匠人现场制作。冰块晶莹剔透，里面放上彩灯，晚上点亮了，老远一看，赛博朋克。

我老惦记带郗阳去看冰灯，但最近实在太忙。有时候，我忙完去法医办公室找他，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有次我直接抱他上车回家，他一路都没有醒过。

好歹市政广场离单位近，就隔着一条街，我就提议，找个不算特别忙的日子，吃完午饭去看冰，权当遛弯儿。

虽然白天没有灯，玩会儿冰滑梯，给郗阳拍几张照片也是好的。

择日加上撞日，当天中午就得了空，我俩终于能去看冰灯了！

我怀着初次约会般的激动心情，围巾、口罩、帽子、手套……给郗阳围得个严严实实的，就露出来俩眼睛，琥珀色的，一眨一眨，怪好看的。

郗阳照了照镜子，无奈道：“师兄，这还拍啥照片呀？这拍完了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他拿普通话的发音说东北话，莫名特别喜感。

我怕他冻着，小身板儿受不住，哄着他戴口罩，小百合坚决不肯，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戴不戴就不戴！

后来大黄实在看不下去了，说“然哥你比我妈还磨叽”，我默然无语、

最后，我妥协了：“那就不戴口罩，别的不能少了。”

郗阳叹了口气，说：“行吧。”

“贴暖宝宝吗？”我问。

郗阳：“……”

结果，就因为没戴口罩，郗阳被人认出来，我俩那天中午就没去成……

我俩刚出市局大门，突然冲上来一个人影，上去就要抱郗阳的胳膊。郗阳吓了一跳，往我身后闪，那人就追着他抓，非要往他身上扑！

这谁啊？看不着我这么高个儿杵这儿？绕着圈儿来追我家里的人！

于是我瞅准时机，抬腿一脚，直接给那小子踹飞出去，值班民警立马冲上来，拎着警棍给那人围上了。那小子坐地上，愣了半天，突然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和郗阳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问对方：“你认识？”又同时摇头。

就这么着，刚出了市局大院，我俩就直接从侧门回了办案区——武装半小时，出门半分钟，“史上最快的一次外出”成就达成。

***

询问室里，孙宇拎了个开水壶，给我们仨一人倒了一杯茶。

虽说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意思，我还是觉得在这儿谈比较稳妥，毕竟全程录音录像，万一他又发疯了，影像资料有利于保护人民警察。

不是我矫情，也不是我肚量小，工作经验使然。有回我出警，当事人说着说着突然躺下，哀嚎着说我打他，我一指执法记录仪：“这是现场录像”，那人“腾”一下子站起来，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演技碾压某些流量明星。

小伙子接过水杯，看了看孙宇，小声说：“谢谢，请问有纸巾吗？我想擤鼻涕……”

没有，抹自己袖子上吧。我恶劣地想。一想到这小子在门口，往郗阳身上扑的样子，我就后悔那一脚踹轻了。

孙宇向我投来询问的眼神，我扬扬下巴：“监控室门口桌子里有，拿一盒过来吧。”

水也喝了，鼻涕也擦了，小伙子要是直接站起来走了，我就谢天谢地了。但是他没有，他惜命，他说他可能要死，让我们保护他，语无伦次不说，并且是车轱辘话没完没了。

我打断他。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你是谁。第二，你刚才为什么抓——”我并不能确认这人认得郗阳，未免泄露信息，我伸手指指郗阳：“他。”

结果，这人态度极好，跟电视剧里头犯罪分子见了人民警察似的，点头哈腰说着“是是是，我说我说”。

然后，他第一句话就让我后悔了——后悔刚才踹的不够狠！

他说：“我叫顾子俊，刘向南是我男朋友。”

你们还记得前阵子死的刘向南吗？不说我都快把这人忘了。郗阳被刘向南老婆误认，打得昏迷了两天，都是拜这小子所赐！早知道是他，我就不让他进来了，让他坐外头哭，把眼泪冻成冰溜子！

不过，当时我以为郗阳被房东撵出来，是因为刘妻误会他跟刘向南有一腿，因而对顾子俊态度好了些，想着要不是有他，我和郗阳同居，不是，同住可能不会这么快。

根据顾子俊的说法，刘向南此前确实得了严重的肾病，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开始安排身后事。具体做法就是，给他的小情儿，也就是顾子俊转移财产。

先是钱，再是车，最后试图把几套房产都转给顾子俊，终于被他老婆逮住了。夫妻俩殊死搏斗了一回，两败俱伤，刘向南彻底离了家，还说自己要找律师，死了之后遗产都是顾子俊的，一分都不给自己媳妇。

所以，等刘向南病危住了院，他老婆马上赶到，叫上了家里所有的亲戚，就为了等着顾子俊出现。

问题就在于，刘向南老婆没见过顾子俊，只知道他是个二十出头的白净小伙儿。

倒霉催的，顾子俊没去，郗阳去了，还不顾一切要救那老头子。

刘妻一看——嚯，这个白净，肯定是刘向南的小情儿啊！于是二话没说按住就要打，最后演变成我此前叙述的那一幕。

后来一提到那天的事儿，我就生郗阳的气，换肾救嫌疑人的蠢事儿，亏他个高级知识分子想得出。

顾子俊叨叨一阵儿，就要哭一阵儿，这盒纸巾是真没白拿，不多时炫下去一大半儿。

“其实，他们欺负郗警官的时候，我就站在楼梯口……”顾子俊抽了抽鼻子，说：“但是，我不敢出来。我很害怕，我怕他们也那样打我，我从小就怕疼，特别特别怕……”

他从小就怕疼，特别特别怕。好，理由真不错，所以郗阳不怕疼是吗？郗阳那小体格，一巴掌就晕了两天！

听到顾子俊说起那天，我就开始后悔了，为啥要找个带摄像头的房间？就缺德小子，自己作死让别人背锅，拉倒小黑屋里扇一顿大嘴巴子不好吗？

郗阳却没什么反应。他全程看着顾子俊，面色平静地听顾子俊说话，就仿佛当时挨揍的人不是他。

等顾子俊又哭了一波，稍微平静些，郗阳趁着这个空档，提了个问题：“你来找我，是因为刘向南的老婆又找你麻烦，你想让我替你顶着吗？”

“不是不是不是！”顾子俊慌忙摇头，纸巾都掉在地上，顾不得捡。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又转头看我，犹犹豫豫，不肯开口。

郗阳道：“这位是龙城刑侦裴队长，我不是龙城局的，如果真有人要找你麻烦，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裴队长或许可以。所以，你要不要说，看你自己。”

顾子俊看了我半天，那表情，就差直接把“靠谱吗”仨字儿写脸上了。我心说“要不你别说了，我想下班”。

但是，刘向南死了，他老婆服了丧，郗阳也没追究，那一下子白挨了。这口气我一直咽不下，如果真是刘向南老婆又闹，而且万一顾子俊也有错误，那我就把他俩一起抓了，也算是人间正道了！

靠这个信念支撑着，我直面顾子俊的质疑，调动我的演技，不对，是审讯技巧，回报给他坚实可靠的眼神。

所以，我就这样当着郗阳的面儿，跟别的男人对视了半天。

半晌儿，顾子俊终于放下戒心，慢声细语道：“刘向南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

闻言，我和郗阳对视一眼。山里的白骨、车里的焦尸、病房里的死人，这才几天？这是柯南上龙城过寒假了吗？

我又想起那个工藤新一变声器，还有那个浩浩荡荡出现，却能在龙城严密的道路监控中消失的车队，隐隐觉得有一只透明的巨型怪物，趁着冬季昼短夜长，慢慢盘踞在龙城上空。

我拨通大洪的电话，对方很快接起来，压低声音问：“怎么了裴队？”

“来办案区，叫上大黄。”

耳机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大洪穿了鞋子下地，走出备勤室。

“什么事儿啊？我去吧他刚睡着，别折腾他了。”

若是从前，我可能会说“一起过来”，可是今天很奇怪，在大洪跟我说“他刚睡着”的时候，我不自觉看了看郗阳，突然有些心软。我说：“也没啥大事儿，你自己过来吧。”

询问室里，我和大洪问话，孙宇记录，郗阳则坐在我身后靠墙的椅子上。

顾子俊略微有些局促，坚持要郗阳在场。

按程序，大洪说出了那句重复过无数次的开场白：“我们是龙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民警，现依法对你进行询问……”

顾子俊很是配合，整个笔录做下来也很顺利，但是，结束之后，大洪对这一中午加班的感想是：“真是一点儿有用的都没有啊！”

顾子俊都说啥了？

举几个例子。顾子俊认为，刘向南是被害，而不是病死的，原因是——刘向南自述还有三个月的寿命。

虽然医生可以根据病情，大致判断病人的存活时长，但医生是治病救人的，又不是管“生死簿”的，刘向南的病情急速恶化，出现了医生未能预估的情况。

况且刘向南一命呜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身为家属的媳妇不愿意抢救，签字同意放弃治疗。

还有，刘向南曾经跟顾子俊说，自己有很多钱，事实上，他死之前确实也给了顾子俊不少钱，顾子俊说刘向南这些钱的来路不正，很可能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但是怎么个不正，他也不知道。

上次刘妻打伤郗阳，大洪给她做过笔录，得知虽然刘向南身居研究所所长的职务，但科研经费一向紧张，收入跟他的日常吃穿用度并不匹配。

根据刘妻的口供，她经营的连锁洗衣店才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如果刘向南老婆说得是实话，那么刘向南转移给顾子俊的钱，要么他老婆赚来的，要么，就是脏钱。

最后，还有一件事，让我们几个曾经抱有希望。

顾子俊说，刘向南帮一个大老板研究一种药，说是很赚钱。刘向南表示，这个要的核心成分，一直攥在他手里，又能赚钱，又能保命。最近，那个大老板跟刘向南关系不睦，刘向南担心，大老板会对他下毒手。

我问顾子俊：什么老板，什么药，什么成分，在哪儿？回答一律是——

“不知道唉。”

“你到底知道啥？”问到最后，龙城本地土生土长的大洪都开始跟我一起飚东北话了，然而顾子俊一脸茫然：“我真不知道啊。”

这“杀人案”报的，无凭无据全靠估计，孙宇在旁边儿直挠头，毕竟他天天就靠“估计”搞案子。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刘向南死的当天就火化了，哪怕他真的被人害死，我也不指望着郗阳从那捧灰里检测出什么来了。

广阳区人民医院给的《死亡报告》上写明：“多器官功能衰竭，家属放弃抢救，死亡”，是真正的盖棺定论。

从程序上讲，刘向南死得明明白白，一点儿都没毛病。唯一觉得他死得蹊跷的，就是眼前这位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顾子俊强调道：“你也不信他是病死的，对不对？”

听到这话，我、大洪、孙宇同时愣了一下，抬头看顾子俊，发现他的眼睛正注视着郗阳。

郗阳没否认，也没给肯定回答，面上依旧沉静如水。

我想起那天，郗阳在病房醒来，得知刘向南已死时候的表情，满脸的失望和愤恨。

郗阳为什么这么关注刘向南？连吃个饭都嫌麻烦的郗阳，能坐这儿听顾子俊唠这么久，也是稀罕事儿。

做完笔录，顾子俊磨磨蹭蹭不肯走，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竟然说想让郗阳跟他走，好保护他。

我心中腹诽：还想让我家小百合保护，开玩笑，我舍得他面对一点儿危险吗？要不我把你扔侯问室的笼子里得了，绝对的没人害得着你！

“我保护你？”郗阳笑道：“你确定？”

顾子俊咽了口唾沫，默默收回了手。

来了来了他来了，顶着原耽第一大姓的顾子俊向你走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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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日 史上最快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