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一天是七夕节,连战在外地出差,本来说好前一天回来,临了临了却被当地的一个大老板给缠住了。那个大老板还有几个旧友,其中一个曾是山西某顶出名的煤老板,一个大老粗,竟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明星当老婆。后来煤矿生意不好做,矿上又出了几桩人命官司被有心之人捅到了网络上,名声臭了之后,他干脆把产业一卖,转行做起了投资人,现在在国内影视行业混得风生水起,连战也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
他给陈稳打电话的时候,人还在会所,是一处隐于竹林深处的小庄园,隐蔽而清静,在国家某些值得纪念的关键日子里,还接待过一些重量级的外国来宾。但是,怎么说呢,再高级的地方,只要有男人没外人,就少不了调剂的女人,润滑油一样,淫词浪语在越严肃的场合越是顶用。
陈稳耳朵尖,听到他那边有一个女人在跟他低声讲话,具体说什么她没听清,但是那女人的声音足够软,酥酥麻麻,能让人隔着屏幕脊背上都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连战对此没有解释,或许是他并没有意识到的缘故。陈稳也不多问,她觉得没什么意思,只是暗暗地把这点不悦压到了心底。
一点一点地攒着。
像这样的事情,她心里一层一层地,其实积攒了好多,但是一句话也没向连战吐露过,最多也只是在他看似情真意切地表达真心与忠诚的时候忍不住说上一句:我不信。
而连战还当她是在开玩笑,是撒娇。
他自诩了解她,但这么多年来,她心里真正在想什么,他其实一点也不知道。
周行森站在陈稳旁边,个头比她高了大半个,显然是在借着身高的优势,光明正大地偷听她讲电话。
他是个幽默的人,不拘小节,在医生行业里,他这样混不吝的少爷性子的人其实很少,嘴巴毒,但是长得不错,说话看似直来直往不中听,但情商很高,医院里几乎没人不喜欢他,连陈稳也不例外。
他是个天生会被优待的人,这是上天给他的品格。
他站着听了能有两分钟,虽然听不清对面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是那把嗓音沉稳、成熟,一听就是有钱人。他想,或许这个就是陈稳所谓的想分手的那个“男朋友”。
有钱的男人死缠烂打起来确实是挺难搞的。
他想。
他身为一个外科医生,手长得很好看,骨节分明,青筋像正处于壮年时期的蚯蚓一样蜿蜒,整个手形不是极度瘦削或者极度修长,而是恰如其分,长得刚刚好。尤其,他还肤白,不上手术的时候还喜欢带各种珠串手链。如果爱手的人瞧见了他这双手,怕不是会立马失控流出口水来。
此时,这双能引起人不轨性致的手正拿着一沓病历翻阅,头也不抬,一张一张翻着,一目十行地扫看,突然嘴角一勾,笑说:“看来你男朋友今天是回不来了,七夕一个人不合适,要不你就跟我过吧,以便早日把你答应我的那件事提上日程,这夜班我真是上麻了。”
陈稳收了手机,揣进白大褂的兜里,繁复的心情让她懒得跟他打趣。
她拿过病历本,低头翻了两页,说:“这病人情况不太好,而且心里敏感脆弱,监护室里就有自杀行为,幸好被及时发现救回来了。你平时嘴毒点也就算了,病人跟前可别乱来。”
周行森做势收了笑,双手环胸,斜了她一眼:“我懂还是你懂?我是主治还是你是主治?”
陈稳“啧”了一声,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说道:“是,你是,你是行了吧?不过我也快了,你等我来年通过考试的。”
周行森怜悯地啧啧摇头,拍拍她的肩同情道:“就是通过考试,你的路也还长着呢,你没看那谁组里还有一个关系户等着呢,你可是人家的重点观察对象,人家学历没你高,可‘研究成果’一点不输阵,能比你翻上一倍。”
陈稳想了想,合上病历本说:“没事,我心里有数。”谁能仅凭关系上位,她就能仅凭关系把谁拉下来。
后半句话她没说出口,但是语言已经透过犀利的眼神显现出来了,甚至于更加锋锐。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论自己,她觉得她很有能力,退一万步说,即使是在医学上没有天分,这一步步的她也算是凭着刻苦努力走过来了,无论是在外国求学期间,还是在国内工作的这段日子,横向比较,她不觉得自己比任何人差。论关系,她背靠连家,北京城里能越过这一点去的,一把手都数得过来。她就算是养女,说出口的话也不会像一颗小石子丢进大海一样毫无声响。她是觉得人得凭自己的真本事上位,尤其是在治病救人这种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的行业里,但如果真有人明明不如她却能够仅凭所谓的私人关系走在她前面,她也不会傻乎乎地认下这个理。她是坚持原则,她是不想背靠大树好乘凉,但她坚持原则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给无能的关系户让路。
周行森一愣,很多时候他都有看到陈稳锋芒毕露的那一面,但是今日再现,还是如此近的距离,他到底忍不住情不自禁地心空了一拍。
陈稳跟很多姑娘都不一样,内外反差极大。她的外表很有迷惑性,看起来秀雅温和,性子似乎应当像绵羊一样柔软乖驯,但其实她骨子里冷漠、刻薄、不容情,弹簧一样,你软她软,你强她更强。哪怕是在与垂危的病人温声软语的时候,他都恍惚那也不过是职业与责任使然。
他摇摇头,实在弄不懂,便也懒得再跟自己的脑子较劲。他只是觉得,她不应该入职心外,而应该进修心理。
“不说这个了,那什么,你打算让我装多久?怎么装?虽然替夜班这个条件的诱惑力确实很大,但我也是冒着被查的风险哪,提心吊胆的,时间长了我可不干。”
陈稳短吁了口气,说:“别担心,不耽误你撩妹。不用怎么装,平时该什么样还什么样,跟同事也不用多说,就是过一段时间我生日,那天晚上你跟我回家一趟就行,陪我跟家里人吃顿饭。”
“?”周行森头上冒出几个问号,“你什么意思,怎么就快进到见家长了?不是为了让你那个男朋友知难而退吗?”
“难?”陈稳瞟他一眼,“你对他来说可不算难,最多给他添点儿堵。”
周行森一愣,转过弯来就炸了,“什么?你什么意思?看不上我?看不上我还巴巴地找我给你冒充什么新欢,老子不干了!”
“诶诶诶,别别别,我不是这意思。”陈稳连忙拉住他安抚,“是他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上我们当医生的,所以你作为我们医学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真的,我说真的。”
陈稳只能胡诌。
周行森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拍了两下白大褂,“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背影十分潇洒。
陈稳叹了口气,男人怎么都这样,幼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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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陈稳从监护室里出来,身子本就纤薄,套在宽松的白大褂和手术衣里更是显得人身薄薄一片,轻盈得如同落羽,浑身的重量似乎只靠着那股子对上班上手术的疲乏怨怼之气才能稍稍落地。
她站在护士台边签字,护士长走过来说:“陈医生,刚有人找你,说是你家里人,姓江。”
“江?”陈稳笔下一顿,脑子里搜索了一圈。
她只记得他们的大主任姓江。
护士长补充道:“在七楼血液科,她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一个中年妇女。”
陈稳突然想起谷阳,她知道谷阳身体不好,入冬入夏,天气过冷或者过热,她那本就脆弱的免疫力就开始欺软怕硬,大肆作祟。
但怎么着也不会去血液科吧,那麻烦可大了。
她赶紧掏出手机给谷阳打电话,手机铃声刚响了两秒,尚没被接通,她突然脸色一白。本就劳碌的工作磋磨了一天的灰败脸色,此时更是像刚刚得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一般惊茫。
谷阳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熟悉、温暖,“稳稳?你下班啦?”
陈稳喉头像被什么涩住了一样,说不出话,她勉力咽了咽空无所有的口水,嘴唇也是干得上下嘴皮子都黏在了一起,张开口也发不出声音。
“稳稳?”那头又叫,“怎么了?今天要回家来吗?”
陈稳晃过神来,顶着心肺咳了几声,疏通嗓子,心脏像眼睛赤红的疯兔一样在胸腔内乱撞,她舔了舔嘴唇按捺下颤抖的嗓音,说:“没有,还没下班呢,我就是,就是,恩……今天不是七夕么,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情人节,我想着您跟叔叔要好好过,我就不回去打扰了。”
她尽量积极,不想谷阳听出真实的情绪,以防她又胡思乱想,睡不着觉各种担忧。
谷阳放下心来,笑说:“嗐,我当什么事呢,我们都老夫老妻的了。倒是你跟你哥,如果有了合适的对象就尽早带回家来看看,七夕,情人节,这都是你们小年轻的节日,忙了不回家就不回家,注意身体就好。”
“嗯,我知道了姨,你最近身体还好吧,上回我看你咳得挺厉害。”
“不用担心我,你好好上班,咳嗽都是小毛病,早就好了,你上回给我拿的药我都没吃完,别担心,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
陈稳有点想哭,眼睛酸胀,手忙脚乱想挂电话,“姨,我这儿突然有点事,先不跟你说了。”
“诶,好。”
谷阳知道陈稳的性子,怕耽误她的事,不等催促,自己很快就挂上了电话。
听着那头挂断的声音,陈稳的手落后一拍,仍旧举着手机在耳边,脸色和眼神都是呆愣愣的。
姓“江”。
是她吗?
江艳。
是她的亲妈来找她了吗?
她的亲妈来找她,她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谷阳,真是可笑。
世间有做成这样的亲生母女吗?
“七楼血液科是吧?”她转头问护士长,机械地收了手机。
护士长看她脸色很不对,忙绕过护士台来扶她,说:“嗯,七楼。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低血糖了?”
陈稳摇摇头,抿了抿嘴唇,说:“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护士长温和地笑了笑,宽柔的手掌抚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给她顺气,说:“什么时候你们不累了才是稀奇。”
陈稳推脱了走廊上追过来的一个病人家属,让他跟着护士长到办公室里找自己的管床大夫,她则缓了口气准备下楼去。
她没走医护专用通道,而心外病区十六楼的电梯厅里有许多人,六部电梯分单双层,里面还有电梯操作员在疏通指挥,就这,她还是等了半天才能随着一波儿人流下去。
无论外面的生意怎么样,医院里面总是红火。
期间,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年病号瞧她穿着白大褂,还热情地招呼她先。她笑了笑,走上前去,弯腰温声说:“没事,我这会儿不着急。您这是快出院了吧?都能自个儿下去吃饭了。”
站在人堆里,眼看电梯下到十层,然后马上就是血液科的病区了。她的心越跳越快,嘴唇又是干白,眼珠子盯着电梯里跳动的红色数字,鼻间几乎透不过气。
终于,她没坚持住,提前在十楼下了电梯,平复狂乱的心跳。她在安静的楼梯间里,扶着冰凉的扶手慢慢往下走,连洁癖的毛病都给忘了。
真的是江艳吗?
她不知道。
她猜应该是吧,她不认识几个姓江的了,那人又说是她的家里人,她哪有几个家里人呢。
但是,就算是她,那又怎么样呢,她是她的亲妈,可是她不爱她,她不要她。她早就不要她了,就算真的是她,现在才来找早就被自己抛弃的亲生女儿,也一定没什么好事。
她那个女人,身为一个妈妈,最擅长的事情竟是给好心养育自己女儿的家庭要钱或者为了她的现老公来向养育自己女儿的家庭要资源。连家如果不给,她就大吵大闹,厚着脸皮站在西长安街胡同口大声哭诉她的前夫的死因来博取众人的同情。连家抹不过面子,又是真的心疼陈稳以及对陈稳的生父愧疚,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了她许多钱,一次又一次地容忍她的无耻行径。
只是,后来,她在尝到甜头之后越发放肆,逼得连家彻底没了耐心,谷阳便在最后给了她一笔钱的同时顺带给了她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在那之后,她就再没出现在过陈稳的面前。
这样的妈妈不值得思念,这样的母亲,她本是该恨她的,可为什么在连对方是谁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仅凭着一个“江”字,她就眼巴巴地下来寻人?
那么地迫不及待。
真是没有出息。
陈稳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