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正是烈日高悬,码头虽有风,仍难解暑热。
顾梦生踏上甲板,已是出了一身薄汗,而烈日底下,竟有不少担工光着膀子,蹲在角落等候。初云见她疑惑,便解释道,这都是等着抢活卸货的,怕迟了,让其他人抢了先去。
她拭了把汗,抬眼往远处望,只见沿江船艇聚集,仓房客栈林立,不少长竹竿从檐下伸出来,挂晒着各种衣物。风来时,四下翻飞,风过后,便都颓然静置,在片刻的沉谧中,她听见一道粗旷的男声,由远及近。
“宜民行作为南海商行的总商,自然是日进斗金,你们沈二爷当不会吝啬这点‘饭食舟车银’,我可是听说了,沈家不仅在南海收购田地房产,还将生意做到了西洋,洋人钱赚得盆满钵满……”
来人是关部衙门的周庸大人,面相硬朗,眼神里透着精明,已是不惑的年纪,眼角打了一点褶,褶里面藏着捉摸不透的阴沉。
宜民行的总管事路叔,袖手站在他身侧,陪着笑,连连点头称是,随即将一打提前准备好的银票递过去。
周庸笑得如同清心庵里那尊弥勒,连带着眼角的褶也深下去,他假意推脱,最后仍是大大方方收下了。
初云暗打了个眼色,顾梦生心领神会,忙迎上去,故作热情姿态:“小的可算见着周大人了,沈二爷在清心庵设宴,已经等候大人多时了。”
只见周庸仰天大笑几声,满意地眯着眼,感慨道:“也合该他沈二赚钱,要论这长袖善舞的经商之道,有谁可堪比拟?宜民行的货一向是没问题的,随意抽检一二便罢了。”
管事路叔立刻附和:“是了是了,宜民行深知周大人奔波劳累,绝不敢多生事端,这些琐事大可交给底下人处理,千万别误了您的宴。”
随后,几个书役象征性地去船舱稽查了一番,很快便退出来,照例收了点碎银,相约着去烟馆消磨时间。
尽管沈家安排了轿子,但关部有自己的马车,周庸此人向来讲究排场,出行总要带着亲兵侍从,眼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毫不避嫌地往清心庵去了。
对于朝廷的苛捐杂税,顾梦生早有耳闻,如今亲眼所见,仍觉得震惊不已,她拉着初云的衣角,悄声问道:“朝廷……一向都征这么多的税么?”
初云摇摇头,与她解释道:“朝廷的税早都缴过了,今日的税是专门打点关部的,这位周大人是关部监督的亲信,时常来码头稽查往来船只,征取‘饭食舟车银’、‘挂号银’之类的杂税,往年还过得去,今年几番加征下来,数目几乎与正税相当了。”
顾梦生恍然,难怪沈二爷对贪官污吏恨之入骨,这样繁重的税目,层层盘剥下来,再厚的家底也有掏空的一日。
船舱里,管事安排了几个挑工卸货,众人领了各自的活儿,来来往往,忙得热火朝天,谁也没空注意旁的事。初云将其中一批货单独分拣出来,没有雇码头的临时挑工,而是安排沈府家将亲自押送,顾梦生默默看着,不曾多问。
好在初云知道她的疑惑,解释道:“你且看着学一学,慢慢就懂得了,今日我须得将货送去岭镇,不好带你一起。”
尽管有些失望,顾梦生还是将心里那缕怅惘掩了下去,学经商并非一蹴而就,多得是日积月累的磨练,她眨了下眼,笑道:“那我便去候着二爷,你快去快回。”
她赶到清心庵时,沈二爷正在主厅宴客,顾梦生料想这宴席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与其在外头干等着,不如先去棠十娘院里看看。
天井底下,一缸荷花迎着烈日,正婀娜地开着,顾梦生随手掐了一朵,又折下荷叶倒过来戴在头上,活脱脱一顶漂亮的凉帽。
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外蝉鸣阵阵,屋里头却不闻人声,桌子上摆了几样素菜,还有热气。
“十娘。”顾梦生轻唤了一声,踱步到里间。
只见两个人相对而坐,正在弈棋。
“梦生?快过来。”棠十娘抛下将胜的棋局,抬手招呼她。
顾梦生先是一愣,待看清了另一人后,讶异道:“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