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大院中积雪满枝,长亭旧廊蜿蜒穿梭,红瓦灰墙只留一方天地。
“二娘子,您不是不爱吃这桃酥吗?”
江洛桥的手滞在半空,没敢看青榕,转手拿了另一盘的梨糕。
她悄悄叹了口气,怀念起从前没有棱角的苍穹。
江洛桥本是洛州医女,与祖父相依为命,得其真传。
然一日祖父进京,只言到这安国公府访友,后再无消息。
她久等不回,只好入京一寻,不料昨日在城郊便被安国公府的随从找到,认她为卢二姑娘。
为寻得安国公府中秘辛,她只好向父母谎称被奸贼掳走,此后便在此安定下来。
她只知卢二姑娘名为瑶贞,小字定瑜,却不知是何性子,屡屡露馅,对服侍了卢瑶贞近十年的丫鬟青榕更是难以瞒下去。
她将梨糕吞了下去,心知得想个法子了。
“娘子,你可有不适?”
青榕先是瞧了瞧江洛桥的脖子,又探了探她的手,她心下一沉,却不明所以。
还未等她多想,便有下人来报夫人来了。
“母亲。”她起身迎了出去。
一妇人身着黛绿绣蝶锦袍,披着厚厚的狐裘,精致的妆发上插着红珊瑚发钗,低调而不失典雅,是娄氏不错了。
她脱了狐裘递给下人,快步走到江洛桥面前,摸了摸丝滑的墨发,疼惜道:“你这孩子,你可是怪阿娘,不愿与阿娘亲近了?”
江洛桥一言不发,只怕说多错多。
可在娄氏看来那便是怪了,只这么一想便又落了泪。
“你原本话都停不下来,可此次回来却不曾多说几句,我与你爹爹是疼在心里却不知如何补偿你。”
江洛桥只好上前抱住娄氏,拍了拍她的后背,心中不免惆怅。
若日后她查清真相,真正的卢瑶贞却未归,该如何是好?
若还未查清真相而卢瑶贞却归,又该如何是好?
可还未定下心来,娄氏身后的嬷嬷怀中一白猫探出头来,猫须触及鼻间酥痒难耐。
下一刻,江洛桥见了鬼似的弹了一尺远,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定瑜,你……你不认得它了吗?”娄氏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去年你央着阿娘带回来的。”
这猫儿本是卢瑶贞珍爱之物,本想着她在人前不愿开口,便是对着畜生多说说也是好的,不曾想她却如此抗拒。
几回下来,江洛桥也约莫了解了卢瑶贞的性情。
可她自小怕猫一下子难以接受,实在是无奈。
自知露了馅难以圆谎,她只好疯疯癫癫地躲到桌子底下,双目闪躲,手指紧紧抓住桌沿。
“阿娘,我不要……我不要与它们关在一起……我不要它!”
她声音大,虽断断续续的,可娄氏也大概明白了。
想必是那些奸贼将她与畜生关在一起,怪不得回府时她的身上有些伤口,如此一想,娄氏已恨不得将那些人碎尸万段。
待嬷嬷把猫儿抱走,江洛桥才渐渐安静下来。
娄氏心疼地给她顺着气,终于想起了正事:“阿娘给你准备了新衣裳,巳时一到咱们便去威远侯府。”
江洛桥在娄氏怀中抬起头来:“去威远侯府作甚?”
“威远侯夫人办新茶会,咱们应了帖子的。”
况且,京中隐隐有传言安国公嫡女被贼人掳去,已有痴傻疯癫之相。
此行,娄氏便是想打破这些谣言。
再者……
“定瑜,你已及笄一年有余,此行茶会,便可为自己选个夫婿。”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江洛桥敛下眼眸,指腹摩挲着衣裙,心中盘算着。
“阿娘,女儿还小……”
“别的事我们都依你,此事就听我和你父亲的吧。”还未等她说完,娄氏便着急打断了,“你若有心悦的,便让你阿爹去敲打敲打,”
她心下狐疑,娄氏分明对女儿千依百顺,为何提到婚嫁之事却如此决绝,倒像是急着把女儿嫁出去。
不过,她并未多问,只是心中难免抗拒。
且不提要忽然要嫁人,只是她原本假扮安国公嫡女便是为了进入安国公府探寻祖父失踪的秘密,可若是嫁了出去,便一切得来全费工夫了。
她心中盘算着法子,任由青榕换上新衣裳,直至到了威远侯府门前才堪堪回过神来。
“安国公夫人您来了,还以为您今日不会来了。”
这威远侯夫人梅氏也是见风使舵,前几日听闻安国公嫡女有意选夫婿,巴巴地把自家大郎推出去,如今闻卢二姑娘有**之疑,便阴阳怪气来了。
娄氏乃御史大夫之女,安国公明媒正娶的正妻,向来瞧不上这靠做妾爬上来的,可往日还会做做表面功夫,今日却横眉一撇,径直掠过了。
娄氏让江洛桥多瞧瞧俊俏郎君,哪家与安国公府结亲都是高攀了,自是随意选的。
可梅氏方才吃了瘪,又怎会甘心被喧宾夺主,让安国公府吃尽了好处。
这不,待大家落了座,她便将矛头对准了江洛桥。
“今日难得卢二娘子光临我侯府,不知可否有幸品到卢二娘子的茶呢?”
听闻昨日安国公府丢了嫡女,回来后一言不发有痴傻之状,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梅氏不由得心中暗喜。
她去安国公府提亲之时不入娄氏的眼,心有不甘,自然也不想娄氏好过。
娄氏一听蹙了眉,安国公嫡女不擅茶艺京中是都清楚的,可不会有人这般不知轻重跑到跟前来讨不快活,梅氏摆明了心知安国公府今日选婿而让人出丑的。
她放下茶杯正欲呛梅氏一身,转眼见女儿夹起了茶饼。
众人面面相觑,平日里只知安国公嫡女任性目中无人,均未曾见过做煮茶、女红之类的了。
不少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的,可见卢二姑娘炙烤手法熟练,确有几分模样,顿时也来了兴趣了。
江洛桥的茶艺是母亲教的,后母亲病逝,便只有自己鼓捣钻研。
她整个人显得异常从容,捣茶时力度均匀,足见贵女之范,连娄氏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梅氏见状有些紧张,若卢瑶贞平日里藏拙,今日大显身手,那她可就弄巧成拙给安国公府助力一番了。
不过,她瞧见江洛桥将捣碎的茶直接倒入水中时,松了口气。
见江洛桥舀出茶水供品尝,梅氏做作地低头笑出了声。
“卢二娘子,捣碎的茶还得碾过才能煮出醇厚的茶香。”
这卢二娘子本就是什么都不懂,偏偏要装腔作势,如今打了脸面正和她意。
这般想着,心中欣喜万分,不由地摸了摸今日精心梳好的发髻,扭了扭那水蛇腰。
自家女儿几斤几两娄氏还是清楚的,如今她懂得烤茶捣茶已是意外之喜,怎还会容得旁人欺负,当下便开口警告:“威远侯夫人……”
岂料她一开口,便听见江洛桥把那茶碾推至一旁,双眉上挑,露出讥讽之笑。
“家中茶碾皆为青松流云纹翡翠茶碾,确有奇效,只是此物……”她皱眉撇了撇嘴,“只怕适得其反罢了。”
都说公侯之家,自然是先公后侯,听闻那青松流云纹翡翠茶碾还是当今圣上所赐,自然效果甚佳。
如此一来,梅氏也算是有苦难言了。
她再牙尖嘴利,还能妄论御赐之物不成?
众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本来梅氏想让国公府出丑众人便瞧得清清楚楚,如今算盘落空,自然成了笑话。
果不其然,梅氏窘迫地低了头,暗处狠狠咬牙,片刻后才讨好地笑起来。
“卢二娘子说得不错,侯府中的寒酸之物自然是比不得御赐之物。”
此话几乎是碾碎了一字一字吐出来的,她本是下国公府的面子,不曾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江洛桥坐了下来,暗暗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不至于让娄氏起疑,又未让国公府失了面子,应当是过了这一关了。
不过,梅氏却是个不知及时止损的,没管住自己的嘴,又提了一嘴:“只是我以为,国公府是大家,应当最重规矩的,我侯府设宴已然摆上最好的了,做客也该有做客的道理才是。”
“若如此已是侯府最佳,依我看,日后便不必设宴了,免得失了面子又空了里子。”
按江洛桥的性子,是不愿与人为恶的,可这梅氏三番四次没完没了,实在可恶。
因而,她笨拙地装作卢瑶贞的模样,轻品新茶,蹙着眉便将茶水倒在地上,又开了口。
“威远侯夫人,您也不必到处与人攀谈之时极言我安国公府不懂规矩。”
“一来,自古提亲均需女方同意方可上门,您却无投刺只让下人通传,是为无矩;二来,商谈之时您言语之中将自家儿子捧成人中龙凤,而把我贬得一无是处,既瞧不上我又想要国公府的助力,是为无厌。”
“安国公府不解释,并非不敢,而是不屑。”
语毕,她眼珠子一转,自觉与卢瑶贞有五分相似了。
还好她谎称失忆向青榕问了些过往,否则在此唯唯诺诺只怕又惹疑心,次数多了便瞒不下去了。
梅氏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都能搭台子唱戏了,顾及安国公府的权势却敢怒不敢言。
众人看笑话看得乐呵,忽地外头一人惊呼:“有人落水了!”
江洛桥随着跑了出去,人群中探出头去。
只见一公子眉目疏淡,双手在水中画着圈,头没下去又探出来,偏就是闭口不愿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