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白无秋便被调到别院去,可也是因为那件事,没少被针对。再加上那药物的副作用极大,白无秋自此落下了病根子,体弱多病,最后演变成了体寒,像个瓷娃娃似的,随便一碰都会碎裂一样。
徐氏后来还感到羞愤,凡是让她听见关于那晚的事,定要将人挖掘出来打个残废,更有严重者直接被灭口。虽然没人再敢提及了,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将徐氏的无理的怪罪于白无秋。
再后来,就是章景将白无秋从王府的炼狱中解救出来的事情,连王越都进了牢房,徐氏顾不得脸面,连日回了娘家躲避追捕。
这一逃就是两年,王府都交给王密和二老打理,直到章景被革职后她才敢再回到荒州。
时光荏苒,再次与白无秋相见,是今年开春的日子,仿佛是上天安排的一般,只一眼,她就感到白无秋身上的那份气质格外熟悉。
一来二回,她更加确信白无秋就是当年的白池,她激动不已,因为眼前的白无秋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容貌惊艳,用得上翩若惊鸿来形容了。
白无秋见她的第一面,没有起伏的情绪,仅仅只有眼神的交流,她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怀揣着虚妄,她最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地步,究其原因,都是她自欺欺人的想象,以为只要拿捏了那件丑事,白无秋便不敢轻举妄动对她了。
可她终究是失算了,会败给这么个不知名的小卒,讲完这一切,徐氏像是将内心的不甘、愤恨、以及哀伤都宣泄了出来,也不必再戴着面具示人。
听完一切赘述,章景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恶心,恨不得将徐氏千刀万剐。然徐氏故作可怜,口口声声说着知错了,脑海里却肖想着白无秋,一个妇人做出如此龌龊之事,不思悔改,还敢以此要挟。
“你真是令人作呕。”章景都没察觉自己的语气有多么嫌恶,他的脑海里满是只有半人高的白无秋,可怜巴巴扯着他的衣角呜咽的情景。
章景还记得,嘉欣十九年秋,他认识了那个瘦弱纤竹的孩子,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正被几个人踩在脚下欺凌。章景清楚看见那孩子的目光朝自己看来,却自始至终没有喊过他帮忙,那些人的举动越发过分。
章景实在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将那些人赶走,这才看清楚,这孩子的腿被打成了骨折,根本没办法移动身体。
还有腿上的伤疤,都是拜徐氏所赐,这些皮肉之痛,能随着时间推移而淡去,可心理上造成的伤害,是一辈子的阴影。
白无秋在他面前永远表现得开朗,从不会将自己的情绪强加于人。章景一开始很怀疑,白无秋那样的过去,是如何忘却得了,现在他算是明白,从来就没有什么想明白、看清楚,有的只是那个傻瓜的隐忍,和小心翼翼埋藏起来的自卑。
可为什么心会痛呢?是因为同病相怜吗?不,这算不得。情绪一旦决堤,那翻涌着的酸楚、无措、和悔恨便席卷了心海,唯有一只挂着白帆的小舟行驶在无边无际的暗线之上。
“你看起来很难受?我知道,我的手段确实卑劣,可是谁让他偏偏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已经……那么,那么努力不去想他了,可是我做不到。”既然做不到令人原谅的结果,那么她甘愿做一个别人口中的娼妇。
“谁让这世道就是这般,他怨不得我,他最后不也改头换面了么。”
“住嘴!你这个贱人!”清脆的巴掌落在徐氏的脸上,那张略显疲态的脸迅速肿起。
徐氏像是疯掉一般,捂着半边脸狂笑:“很可笑对吧,你们的刺史大人还有这么一段往事,我真可恨,那个时候没能把握好机会,不过,也足够了。”
章景的手微微发抖,胸膛起伏,极力控制着怒意。即使知道徐氏是刻意这么做,可他做不到完全忽视,他多想一刀割断这个女人的喉管,但理智尚在,无不提醒他不可再做僭越之事。
没有理由再陪她胡闹了,章景立足了许久,重新拾起了火折子点燃。
不管徐氏如何撒泼发疯,都不能再影响到他,这是他第一次,迫切想知道白无秋为何要逃避自己,因为不想两人的关系恶化,更不想白无秋和别人纠缠。
该怎么解释这种心情呢,大概是这世上最后亲近之人就剩下白无秋了,虽然不是很想承认,可他已经认同了白无秋。
“徐岸芷,别忘了你的家人,若是让我再看到你对大人有想法,我保不齐会做出什么出格事来。”章景的语气恶劣,全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徐氏才消停下来。
她幽幽盯着章景的背影,气急败坏:“你敢!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打动他,他心可硬得很呢。”
章景怔住一瞬,随即莞尔:“那你看着罢了。”
灯芯浸进油台里发出滋的一声,徐氏被黑暗吞灭,唯一的光亮便是章景的火折子,徐氏眼睁睁看着木门被关上,想上前挪动,却不得不被沉重的脚镣束缚在原地。
直到那束火光从一光点消失不见,徐氏瘫坐在冰凉的石面,抱头痛哭。
章景刚刚还感叹从地牢全身而退,迎面就走来一披头散发,浑身素白之人。骇得心头一惊,栽倒到一旁的灌木丛里,那白影似有察觉,如同鬼魅一般飘来,与章景来了个面碰面。
章景拼死闭着眼,说到底,他是不信这些的,可是这东西速度实在太快了,一眨眼功夫就闪到了他跟前。
惊慌失措下,手忽然揪住鬼影的衣裳,然后,那‘衣裳’就被扯掉了。
……
“是我,项大哥。”
章景简直看呆了,尚叶的脸从两侧厚重的头发中露出来,阴恻恻冲他微笑。
“你是有什么嗜好么?”章景气的懒得计较,把那团白色布料抓起来细究,竟然是褥单。
尚叶振振有词:“项大哥说去牢房,我等了快半两个时辰了都没见人回来,当然担心。”
“那也该是在房间里等我,而不是出现在这种地方装神弄鬼。”章景颇为嫌弃推开尚叶,将身上的叶子拍落下,又想起什么,紧张掐住尚叶胳膊质问:“你怎么找这儿来的?”
尚叶被他抓得吃痛,忙解释:“我看到大人朝这儿来了,便想碰碰运气找项大哥你,不然被发现了,我们都要完蛋。”
这傻子,章景没好气把褥单收起来,塞到尚叶怀里。
果然白无秋对徐氏心存芥蒂,为了不被自己察觉,选择这个时间点出来。
不过,若是按照尚叶所说,白无秋早该与自己碰面不是,这时候还没现身,莫非已经发现了不对。
这尚叶也不知是不是装傻充愣,直奔他而来,章景再一次确认了当时的情况,发现从这傻子的嘴巴根本套不出有用的话。
“项哥哥,我真没骗你,我们还是回去吧,被白大人发现了就完蛋了”,尚叶哀求道。
“不许这样喊我。”章景最听不得别人这么叫他,尚叶这么一叫,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尚叶嘴角抽了抽,正想答应,就被章景捂住嘴,重新压倒到灌木丛里,“嘘,有人来了。”
尚叶十分配合的点头,两人屏息凝神,注视着外面的情况。
原来是个来检查锁门的小喽啰,没一会儿就走了,章景稍稍叹口气,想着今晚怎么这么多人来这处儿,垂头看尚叶,却见尚叶惊恐望着他的身后。
“怎么了这是?”章景疑惑看向身后,白无秋不知何时出现,面露阴沉,一副随时能吃人的表情。
“哎呀,耽误你们的好兴致了。”白无秋的目光从两人的身体扫过,章景猛然惊觉,尚叶还被压在自己的身下,立即和尚叶拉开身位。
“白大人,请听我们解释。”尚叶认错速度极快,还不忘拉着章景一同跪下。
白无秋的眼睛微眯,并不理会尚叶的话,歪着头,一眨不眨看着章景,似乎在等着章景的解释。
可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将事实一五一十告之,没有办法,章景只得找了个连他都不信的借口:“我们,我们是在赏月,对吧尚叶。
话落,朝尚叶使了个眼色,尚叶欲哭无泪,不敢抬头看白无秋,只得违心地点头。
只听闻卡擦的一声,白无秋捏紧了拳头,什么都没说,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却又是别样的感觉,该怎么形容呢,说是违和也不为过。
“尚叶,扣三个月的薪俸,罚为杂役人员,今日起禁足,没有我的传令谁都不能接触。”白无秋皮笑肉不笑,一张口就要了尚叶半条命。
章景心脏狂跳,尚叶是为了他才会被罚,他自是不能连累尚叶:“大人,要怪罪就怪我,是我叫他出来的。”
“项大哥!你胡说什么呢,大人这么晚出来要着凉了,我们还是尽早听话回去吧。”尚叶鬓角淌下一滴汗,巴不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项曲,你与他是共犯,不知悔改罢了,还敢包庇揽罪,我今日便要好好审审你,到底是何目的。”说着又看向尚叶,“你是自己回去还是等我请你回去。”
尚叶打了个激灵,给章景递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而后麻利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哥哥,我们好好算算账吧。”
白无秋的嗓音温软,如同抹着蜜糖的花蕊,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名为温柔的陷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