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鱼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她笑了笑,垂下眸没有说话,任由她话音蔓延,逐渐变成寂静,让她那点似乎撑不起来的可笑威严更加朦胧,她们掩着帕子互相使了使眼色,忌惮她的身份,又要拿捏她的软弱,在冒犯中试探,衡量好了后果,也有自己的后路。
说白了,她们靠着的是贺浑的父亲,这个在凉州叱咤多年的朝廷亲封的节度使,而李昭鱼初到凉州,她一无所有,贺浑和他这个父亲看上去没有什么父子情分,可贺浑也不会为了她来到这里,她若是在这时候低头求饶,便会惹恼了贺浑,以后更不必忌惮她分毫了。
就在这时候,外面的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那人在达奚夫人耳边说了句话,只见达奚夫人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细长的眉毛拧起,手按着桌角,“废物,你们干什么吃的?”
“你们是不想要自己的狗命了吗?!”
李昭鱼站起身,看上去那样善解人意,“达奚夫人若是有事本公主就不叨扰了。”
那满座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达奚夫人整个人失态地扑倒李昭鱼身上,“是你?你把我儿子弄到哪里去了?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疯了吗?”
“夫人说笑了,你的儿子去哪里我怎么知道?”,李昭鱼笑着,可身上的伤口已经隐隐作痛了。
达奚夫人慌了,那底下的夫人们也都变了神色。
李昭鱼拂袖而去,“回府。”
“站住!不能走!”
那府里有许多军中的人,他们持刀上前,李昭鱼踏出门时那刀已经到了她的身前,她听着那些刀锋刮过耳畔,在空中呼啸着声响,脚步竟然缓都不缓!
达奚夫人在后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叫人拦住她,可是却不敢真的伤她。
这府上的护卫也不是傻子,他们刀锋指着李昭鱼,看上去是阻拦,但是却在她的步伐中一点一点后退,最后那刀锋更像是为她开路,没有伤到李昭鱼一根汗毛。
贺羿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景象,他朝着那个方向望过去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那张让人无法忽视的脸,摸了摸下巴,“啧。”
只这一声便叫人听出来千言万语的意思,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公主殿下?”
李昭鱼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一张虽然俊美但是却邪气横生的脸,不同于贺浑那隐在湖面下波涛汹涌的戾气,这个人完全是外放的张狂,一点不加掩饰,虽然乍看上去与贺浑有两三分相似,但是却又会在下一刻让人完全忘了有什么相似之处。
李昭鱼后退一步,那面容就更近一步,“怎么走的这么急,不留下来吃个饭吗?”
达奚夫人在这个空隙中跑了出来,“她···我的儿子!她带走了我的儿子!不能让她走!”
“哦?阿弟不见了?”,贺弈挑眉,“府里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小孩都看不住,哪天我和我爹让人杀了都不知道谁干的。”
李昭鱼攥着帕子,没有看这张脸,轻轻咽了咽口水。
却在听见下一句话时,倏地抬眼,和那人视线相对。
贺弈说:“把阿弟院子里的人带过来,杀了。”
李昭鱼咬牙,几乎有些站不住了,不过片刻,几十个人跪在了一旁,不住地喊着饶命,李昭鱼耳边全都是哭喊的声音,她嘴唇轻轻的颤着,几乎是要开口说些什么了。
贺弈不错眼地看着她,盯着她有些苍白的唇色,李昭鱼眼前的人有些重影了,贺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李昭鱼。
李昭鱼耳边一声轻笑,“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
别再叫她公主殿下了!
李昭鱼心里一股无名的怒火,她几乎是立刻甩开手,这样亲密的距离实在是于礼不合,可其实凉州风俗不同京都,除了李昭鱼有些变色,其它人倒也没当回事。
李昭鱼转身看着达奚夫人,如同一只被逼到角落里的幼兽,“我再问一遍,我的人呢?”
“把我儿子还给我!你这个···”
李昭鱼身子晃了晃,这次一双手直接将她扯了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腰身,李昭鱼几乎是立刻便怒喝,“滚!”
日影昏沉,她抬眼,贺浑一身黑色劲装,将他整个人衬得利落修长,李昭鱼目光聚焦在他的耳朵上,那上面挂着一个绿松石镶嵌着的耳坠子,有一点异族的风情,让他深邃的眉眼晃着一点迷人的感觉。
仿佛那眼睛也是绿色的。
贺浑不怒反笑,好似欣赏她这被逼急了的张牙舞爪的样子。
可贺浑却见李昭鱼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眼神的凶狠散了个干干净净,反而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逐渐敛了那一点点笑意。
贺羿摸摸鼻子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
贺浑抬头环视时,所有人像是被按住了脖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连目光都被压在了阴影里,她们甚至将身子往廊下的柱子后面缩着,低着头祈祷他没看到自己,因为她们心里都清楚这是一个随时会发疯的野兽,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出来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
贺浑抬抬手,达奚夫人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自己三岁多的儿子。
李昭鱼捏紧了手帕,也没想到这孩子怎么到了贺浑手里,她看向杨敢,杨敢缩了缩脖子。
那孩子没有哭,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脸蛋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杨敢把孩子递给贺浑,贺浑伸出手指,提溜着那后颈上的衣服,孩子被勒得脸上更红,但是似乎是清醒了一点,睁开眼睛看了看,对上一双眼睛的时候哇一声哭了出来,达奚夫人也跟着啜泣,向前走了一步,脸上抓心挠肝似的却又十分畏惧贺浑。
贺浑走到了庭院中的一个大水缸前,那上面还浮着有些枯萎的莲花,他将那个孩子拎起来悬在大缸上头,这下,就连李昭鱼也吓到了,用孩子来威胁达奚夫人这招是她想到的,可是她绝没有想做到这个程度。
贺浑与李昭鱼对视,贺浑抬抬下巴指着达奚夫人的方向,轻笑着,“再问她一遍。”
李昭鱼脑子一片混乱,喉咙滑动,她明白自己不能不识抬举,贺浑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眼下都是在帮她,于是她转过身,看着达奚夫人,“我的人呢?”
达奚夫人哪还有一点刚刚的高傲,脸上的泪把她的妆弄得斑驳交错,滑稽的很,她哭着,“人好好的在府上呢,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说着早有人将文竹带了出来,李昭鱼直到看见文竹毫发无伤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文竹被这阵仗吓到了,只是缩在了李昭鱼身后。
“现在可以把我儿子还给我了吧。”
“我也没说你放了人我就还你儿子啊。”贺浑笑着,语气轻飘飘地。
他话音刚落,那被他拎着的孩子就忽地往下面的水缸落了一点距离,一双脚已经挨上那冰凉的水了,达奚夫人整个人都叫了一声,崩溃地嘶吼,混着孩子的哭喊声。
“贺浑!”
贺浑偏头,有点不耐烦的神色。
“那是你亲弟弟,你!你爹就要回来了,你敢···”
最后那两个字也不知是威胁还是疑问,总之都是颤着声音,没有丝毫威慑力。
“亲弟弟?”,贺浑眼睛扫过一旁的贺羿,又看向了手上那张着嘴嚎啕哭着的小孩子,勾唇冷笑着,“我也不是没有杀过啊?”
贺络孤原本还有一个与贺羿年岁相近的儿子,但是死在了十五岁,这件事整个贺家都知道,贺浑那时候险些被贺络孤活活打死。
贺浑的手臂慢慢垂下,那孩子被水没过了腰,整个人都在挣扎着,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嚷着,达奚夫人喊着,“拦住他!来人呐!来人!”
没有人敢上前。
贺浑眼看着那冰凉的还带着残瓣的水没过了孩子的脖颈,下一刻,却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握住了手腕。
李昭鱼看着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只觉得自己疯了,贺浑抬起的眼睛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也在哆嗦着。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她要说什么?
她脑子混乱,一些冠冕堂皇的劝解话就在嘴边,最后只是轻轻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贺浑~”
“我们回去吧。”
贺浑看了她片刻,眼神并没有变得柔和,却应声道:“好啊。”
她松了一口气,却在下一刻睁大了眼睛。
贺浑抬起手臂,将那个孩子从水中拎起来,然后······
“扑通!”
孩子落到水中,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啊啊啊!”
达奚夫人不管不顾地跑上去,叫喊着救人。
贺浑已经置身事外一般地站远了,和愣在原地的李昭鱼隔着那冲上来的人对视一眼,李昭鱼浑身冰冷。
整个贺府乱作一团,达奚夫人哭得声嘶力竭,喊着叫郎中来,她们在达奚夫人的试探中再次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就是这个活阎王,惹不得。
府门大开,一个身影匆匆赶来,铠甲的声音碰撞着格外清晰,达奚夫人看见来人不要命一样扑了过去,“将军,你要给妾做主啊!”
李昭鱼站在后面,在一片混乱中猝不及防就看见了在这凉州叱咤风云二十几年的凉州节度,凉州军指挥使,贺络孤。
这人高额阔面,短须浓眉,一身军装极具威仪,又有几分文质之感,说是儒将也算不上,但又和彻头彻尾的武将有些不一样,鲸吞张家,联合草原部落,又引颈望着京都作出忠臣之态,或许就该是这么个深藏不露的模样。
“啪!”
震天响的巴掌落在贺浑脸上,李昭鱼身子前倾一点又忍住。
“孽障!你这个孽障!”
“来人啊,给我拿军棍来!”
达奚夫人哭得梨花带雨,贺络孤的两个副将面露难色,想要劝几句,可是看着贺络孤已经变色,只好作罢。
贺浑就那么站在那里,好像什么都不在意,阖府的人都被这个阵仗吓到了,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几年前贺浑险些被打死的那次。
“那是你弟弟!”,贺络孤面色张红,指着贺浑骂,气得来回踱步,“你不要以为你有了军功我就管不了你了,你这畜生!不教训你你就是要翻了天!”
那粗重的军棍已经到了贺络孤手上,杨敢拧着眉毛,想要给后面的人使眼色去找楼老将军,就在他正欲转身的一瞬,余光闪过一个身影。
“贺指挥使。”
清亮的声音响起,贺浑眼前投下一片阴影,有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
贺络孤变了神色,先是打量了李昭鱼,而后脸色古怪,清了清嗓子,“原来是四公主,皇后娘娘还真舍得啊。”
李昭鱼笑着,“久闻贺指挥使大名,父皇提起贺节度总是连连称赞,说您人品雅重,明断是非,凉州在您治下太平无事,都是您的功劳。”
贺络孤到底是在中原待了几十年,不知不觉间也被汉人的君臣二字束缚了,那将落未落的大晋王朝终究是让他还有几分敬畏,连带着李昭鱼的公主身份,也不能全然无视。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啊。”,贺络孤已经没了刚刚的怒色,面目有了一点柔和,“公主能嫁到凉州,是我贺家之幸。”
李昭鱼趁热打铁说道:“今日的事是我与达奚夫人有些误会,贺指挥使若是怪罪,就由我来承担罪责吧。”
她看见贺络孤那点笑意僵在脸上,也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包括贺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