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鱼拔腿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她满脸的泪,荆棘杂草刮破她的衣裳和小腿,可是她跑得飞快。
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是想要活下去,为什么哪里都没有一条活路,她想要跑得越远越好,什么都不要管了,既然已经出了皇宫,只要保住自己的命就好了,她什么都不要管了,那样的濒死的绝望填满了她最后的理智,让她没有一点力气去思考其他了。
杨玄在后面,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喊着她停下,可是她朝着底下地势低下的山林中不要命地穿梭跑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回去!”
玉蝉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李昭鱼没有停下逃命的脚步,“不!我不想死!我不想!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凉州!为什么?我要回去,我愿意被皇后折磨!他比皇后还要可怕!你是在害我!你们都在害我!”
“回去。”
声音变得无奈却坚决。
李昭鱼满脸冰凉的泪水,忽地靠在一棵树下干呕起来,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只是脱力地靠着,嘴上还在辩驳,“不!你在害我!到底为什么?”
“有办法的,有办法活下去的,难道你什么都不管了吗?你母妃的命,文竹的命,你的亲族,大晋的百姓,难道你就这样当一个懦夫吗?”
李昭鱼无助地哭着,她懦弱极了,袖子抹去冰凉的泪,开始平复自己。
虽然还是止不住哭,但是已经平和许多了,“有···咳···有什么办法?”
赵康脸上已经挂了血迹,身旁的人护着他,“快撤!凉州的驻军马上就要来了,我们撑不住太久了。”
赵康满脸不甘心,没能把贺浑折在这里实在是不甘心,他吹了个口哨,留下人掩护,自己撤退,杨玄带人追赶,想要绞杀最后的残兵败将。
可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高处山头上冒头了几个弓箭手。
这才是赵康留下的尾巴。
贺浑用袖子擦自己的龙泉剑,耳朵一动,却在转身时被人撞了个满怀。
他被李昭鱼扑着后退,站稳时看见了她虚弱苍白的面容,她满脸的汗,疼得浑身在抖,贺浑微微低下目光,看见的是穿透了她肩膀的箭矢。
她逐渐被鲜血浸透了。
贺浑抱着她,撑着她不断往下滑落的身子,手掌微微用力,将她拢在了怀里,抬眼看着那远处,早有护卫将贺浑和李昭鱼团团围绕着保护起来。
平城方向贺字的驺虞幡飘扬,将赵氏最后的一点兵力完全撕碎。
杨玄终于跑了回来,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李昭鱼,抹了一把脸,满是震惊。
太守府内灯火通明,长廊下五步一人的守着。
“止血散!”
“药呢?药熬好了吗?”
“裹帘,热水,棉布,快他妈去!”
杨玄搓了搓脸,呼吸有几分急促,杨敢从外面回来,俩人相视一眼,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一点无措。
室内弥漫着血腥的气味,门窗紧闭,一丝风都没有。
李昭鱼几乎是昏死过去,迷迷糊糊地喊着疼,只觉得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她被一只手紧紧环着腰,趴在对方肩膀上,那人同样是满身血气。
贺浑抱着她,箭矢已经从前面剪断,衣服也被剪开,露出单薄的肩膀,贺浑手握着那后面的羽箭,问李昭鱼:“怕吗?”
李昭鱼迷迷糊糊地,但是脑子里也清楚他在做什么,点头,“怕···”
“你···你别杀我···我听话···”
贺浑挑眉,“怕你还扑上来?”
李昭鱼摇头,又不说话了,贺浑轻声道:“疼的话咬着我。”
他的手很稳,也很快,力气极大,箭抽离身体的时候,李昭鱼疼得冒汗,整个人都开始抽搐,贺浑将她放平在榻上,血很快就洇湿了被子,贺浑将止血散洒在伤口上,一只手用棉布按压着,李昭鱼的脸上病弱苍白到让人心惊,几乎是要撑不住了。
贺浑整个手掌都按在她左边的肩膀上,李昭鱼断断续续地睁眼,她闭眼时是皇宫的景象,幼时的一些画面在脑海中反复,但睁眼时始终是贺浑那张冰冷的脸。
贺浑俯下身,一只手拨开她贴在脸侧的鬓发,在她耳边说道:“撑住了,李昭鱼。”
李昭鱼已经连应声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知过了多久,血终于止住了,贺浑用干净的棉布将她肩膀上的血擦干净,而后用裹帘层层裹住。
“冷···”
她攥着贺浑的衣服,贺浑看了她一会,将她的手拂开。
杨玄叩门,进来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贺浑坐靠在床上,李昭鱼双手环着他的脖颈,抱孩子似的被拢在怀里,被子裹着身上,一旁的青铜灯摇曳着影子,映在墙上,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温馨,如果不是那被子一角沾满了血的话。
他定定看了一会又忙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忙走上前将药放下,贺浑睁眼,看上去也有几分困倦,杨玄忙问:“用不用找人照顾四公主?”
贺浑脖颈被那温热的呼吸弄得有几分烦躁,“不用。”
杨玄杵在那,半晌哑声道:“属下失职,四公主本来是和属下一起撤退的,可是不知道为何突然就跑了,很怕我似的,属下也不知为何···会吓到四公主,她似乎以为属下···要杀她?”
他这话里满满都是疑惑,想破脑袋都没明白,迟疑道:“四公主是不是误会了,还是实在担心您,才会···才会不顾一切地跑了回去。”
其实就算没有李昭鱼贺浑也能躲过那一箭,就算李昭鱼救了他,他也只会觉得是她蠢,也不甚在意她在想什么。只问道:“人都清理干净了?”
“平城已经干净了,只是那个赵康跑了。”
“不急。”贺浑慢条斯理地说,怀里的人忽地呓语,贺浑随手拍了两下,手拿过药碗试了试温度便要喂药,杨玄杵着一时不知道是离开还是留下搭把手,看见贺浑直接将药碗递到人嘴边时欲言又止。
哪有这么喂药的?
可神奇的是这四公主竟然真的就张嘴把药喝了,而后一张脸拧着,都不用说话便知道是在叫苦,喝完了药便又靠在了贺浑肩膀上,杨玄连忙拿起空了的药碗行礼离开。
贺浑晃了晃她,她似乎是在梦中,嘴唇张合着要说什么。
贺浑凑近了想要听她说什么,微微偏头靠近她唇边。
“檐···檐生···”
杨玄正要关上门,却耳朵一动,浑身一颤,他似乎是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门关上的最后缝隙中他抬眼,也看见了贺浑脸上的诧异。
他拧起眉头,一字一句问:“你叫我什么?”
“檐生···别赶我走···”
檐生,是贺浑的字。
贺浑捏着她的脸,看着李昭鱼面色潮红,昏昏沉沉,可是那神情却仿佛陷入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中,呓语连连,听不清,道不明,只是皱着一张脸,看上去痛苦极了,只要不是铁石心肠,都会生出来几分怜惜。
可是,贺浑确实是铁石心肠。
贺浑捏着她的下巴控制不住地用力,李昭鱼皱眉本能地躲着,脑袋晃动,嘴唇忽地擦过他的耳朵,贺浑咬牙,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任她伏在自己的肩膀上。
杨敢掏出来个烧饼给杨玄,杨玄坐在廊下,沉默着拿过来,咬了一口道:“你说这四公主为啥会替主子挡箭?”
“喜欢主子呗”,杨敢也啃了两口饼,想也没想便答了,没注意到杨玄那见了鬼的目光,还在补充道:“听说四公主是自己请命嫁到凉州的,还主动来找主子,还求主子帮忙,这次又奋不顾身替主子挡箭,这不就是戏文话本里的故事嘛,我瞧着般配的很。”
杨玄扶额,“闭嘴吧你。”
杨敢看他,“为啥,我不闭,我哪儿说的不对?那你说,公主为啥替主子挡箭?谁不爱惜自己的命啊,我看这是喜欢主子喜欢到···到···”
他憋了半天词,一拍脑袋憋出个,“忘乎所以了。”
“许是一见钟情,主子的样貌不比那些世家公子强多了,他们都是一群绣花枕头。”
屋内咳了一声,杨敢忙噤声了,他俩转头看看,以为屋内没有听见,谁知过了一会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句,“站远点去!”
李昭鱼一连昏睡了两天,夜里起了一次高热,险些没有撑过去,迷迷糊糊不知道说了多少梦话,最后贺浑都懒得听了,只是按时换药喂药罢了,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耐心了。
第三日,李昭鱼终于醒了,醒来的时候便听见外头嘈杂的声音。
“贺将军,在下实在不知道啊!”
“冤枉啊!”
贺浑坐在廊下,他手里把玩着一张弓,几十斤的弓在他手上看上去没有重量一般,他试了试弦,朝着庭下站着的人轻轻一拉,虽然没有羽箭,但是那目光已经让下面的人汗如雨下了。
杨玄抱着剑站在旁边,“许太守不知道?赵康的刺客就在平城十几里外,你们平城的斥候是干什么吃的?公主殿下在里面躺着呢,这个罪责是谁来担啊?不会是我们凉州的罪吧?”
太守胆战心惊,“这···这···”
他吞吐半天,灵州赵氏和凉州贺氏哪个都得罪不起,就算是看见了肯定也当做没看见,他们兵力孱弱,挡得住哪边,他预感自己早晚是要归属一方的,可眼下明面上还是大晋的朝臣,自己在平城任职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换个人要是倒向了赵家那边对他也没好处,这贺浑也不至于会杀了他吧。
可是他忽略一个事情,他是大晋的朝臣,贺浑这次取得可不就是大晋的公主嘛,此刻是吞掉平城最好的时机。
贺浑伸手,杨敢在一旁双手递上箭,贺浑站起来,“站远点。”
许太守哆哆嗦嗦,“不···你不能,我是大晋朝臣!我是大晋朝臣!”
贺浑笑了,“谁不是呢?”
“我自会上奏京师请罪,尔何敢行生杀大权?”
杨敢在一旁险些要笑出来了,就没有他家这位爷不敢的事啊。
“咳咳···”
里屋响起了咳嗽的微弱声响。
杨玄和杨敢同时回头,贺浑手停了一下,那许太守也算是机灵,朝着里面大喊:“公主殿下,臣请罪!臣请罪!”
“贺···贺浑···”
声音还很虚弱,贺浑啧一声,把弓扔到一旁的杨敢身上,踏着步子朝里面走去,底下站着的太守和守将松了一口气,几乎是要脱力地跪到了地上,嘴里还在嘟囔着,“臣请罪···”
李昭鱼捂着自己的肩膀坐起来,那张本来明媚娇嫩的脸现在十分苍白,看上去实在是可怜极了,抬眼的神情更加让人无法忽视其中的委屈和痛苦,可怜兮兮地叫着贺浑的名字。
贺浑终于伸出一只手扶了她一下,李昭鱼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新的,被子也是干净的,没有一点血腥味,屋内是燃了暖香,屏风挡住冷风,贺浑将架子上的披风裹着她身上。
李昭鱼隐去自己面对他的恐惧和不自在,开口问他:“外面是什么声音?”
贺浑定定地看着她,李昭鱼知道他这是不想说,只能自己开口劝道:“平城太守任职多年,守护一方百姓,是有声望的,你若杀了他,对你不好的。”
这声音虚弱的像是撒娇,李昭鱼扯着他的袖子坐到自己身旁,抿抿唇,“不管怎么说这次出事也是在平城之外,他是有看护不严之罪,但总归是罪不至死的,放过他吧。”
“嗯,臣自然是听公主殿下的。”贺浑漫不经心的应声,可是这语气自然不是真心,更像是嘲讽,他不是嘲讽李昭鱼命都保不住了还要替别人求情,而是嘲讽李昭鱼还心存侥幸,想尽可能留住这将乱的棋局中大晋阵营的棋子。
李昭鱼有些不自然,睫毛忽闪忽闪地,“你不要这么叫我。”
贺浑挑眉,“为何。”
李昭鱼心道:“为何?你说为何?你手握兵权割据一方,公主殿下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何其刺耳?”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是李昭鱼自然不会这样说,只是轻声道:“你叫我昭鱼就好。”
贺浑没说什么,似乎还有什么想问,但是最后只是垂眸走了出去,李昭鱼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