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银月勾画在幕布之上,深秋的江边寒风凌冽如刀匕,刺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
这座江边场馆的氛围却热烈蓬勃,丝毫感受不到秋的味道。
整整两排高耸的场灯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已经铺好的长长的红毯,忙碌穿行的工作人员,拿着防暴工具的安保,举着手机攒动的人群,还有无数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摄像。
“今天晚上很热闹啊。”
“可不是吗,明珠台那边承办的,听说花了大价钱,请了得有半个圈的大腕儿吧。”
“半个圈也太夸张了,不过我听说,今天连吕志林和郑青都来了。”
“郑青?她不是旅居海外很久了吗?”
“来了来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
所有镜头齐刷刷地对准红毯尽头,一辆黑色加长礼宾车缓缓驶入,金色的女神像在车头熠熠生辉。
车门开启,先伸出一双光滑细腻的腿,身穿金色流沙般华丽礼裙的女人缓缓从车上走下,巧笑嫣兮,又挽过身边穿着高级定制西服的俊朗男人的手臂。
人群中开始有人喊他们的名字。他们步入红毯,像步行在星光铺就的闪耀之路上,美丽妆点着欲/望,绽放于万千视线之中,谋杀一众菲林。
室外人群的尖叫声越来越响亮,嘈杂声逐渐传到了场馆里面。
一处临时布置出来的大间休息室里,正寥寥坐着三五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坐在窗边,手里正翻阅一本杂志。
和其他人或庄重或华丽的衣着不同,女人的穿着有些朴素的低调。
她不胖不瘦,皮肤光洁,是经常受到日晒才有的浅浅麦色,脸上只涂了口红,几乎未施粉黛。黑色的长裙并不衬她,不过她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门口围着三四个人,两个挂着工作证的男人走了进来。
“郑青老师!”
高个子男人一进来,直奔女人而去:“好久不见!”
郑青露出一个得体的笑,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寒暄了两句。
另一个男人脸上堆笑:“老师,我是组委会这边的负责人小张。是这样,咱们现场嘉宾出了点意外,我们沟通了一下,现在想调整一下您这边走红毯的顺序,不知道您愿意吗?”
“调整顺序?”
“是是!真是不好意思郑老师,有艺人他……他突然堵车了,赶不过来,后面顺序就全乱了。我们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您这边能不能,能不能先提前两组走?”
休息室里其他人互相看了一眼,气氛有些尴尬。
郑青脸上表情倒是不变:“行啊,我没问题。”
她确实是随和的人。也可能是旅居久了,这些国内的人情世故她都不太在意起来。
小张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
他刚要松口气,听见门口的一个工作人员说:“哎,可是我们这里,是不是人也不齐呀?”
“哦……对。”有人反应过来,是郑青团队里的人。
他操着一口生硬的港普说:“刚才那孩子出去了,说去洗手间。”
小张有些发急:“啥?孩子?这……不会跑丢了吧?郑老师,要是不行,咱们要不先上红毯?”
郑青笑着摇了摇头。
“走不丢。他是我的男主角。我们既然是一个组的,红毯上肯定不能少了他。要不然你再等等吧,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与此同时。
场馆另一个区域的后台通道里,少年正在缓步穿行。
他走过来的时候有工作人员在前面领着,通道七拐八拐,他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并没有仔细注意方向。
谁知道刚进洗手间,等在外面的人就被叫走了,只留下一句话,让他自己原路回去。
他出来时踌躇了一下,没见到人,只好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
……果然走错了,这里是舞台的方向。
少年抬眼环顾,走廊狭窄,四周很暗,但掀起他眼前的幕帘就能看到些微的亮光。
这里是主舞台后方的临时搭建区,环境里凌乱地摆着铁架、升降台、灯光控制台、音箱,角落里还堆着各种大型道具。
不远处有几张座椅,伴舞和群演三三两两聚在那里。今晚的活动似乎还请来了现场伴奏的乐团,有几人正拿着乐器做着最后的调试。
空气里弥漫着干冰和金属的味道,舞台上似乎还有人赶着最后的节点在彩排。
少年犹豫了一下,想自己是掉头就走还是进去找人问路,突然听到一阵说话声传来——
“台上还没好吗!内场已经开始走红毯,嘉宾要入座了!”
“快了快了,他们在彩最后一遍!”
“啧,前面都干什么去了,让所有人等他们……第一个节目的人都到了吗?”
“人齐了,都在这里——巢巡?哦你在这里,都没问题吧?”
一个如珠玉般的声音冷静回答:“没问题。”
“好,交给你我放心——啊结束了!”
激烈的音乐声终于停了下来。少年看见四五个人从舞台上鱼贯下来,几个工作人员迅速围了上去。
有人喊话,有人整理道具,有人从座位上站起。
“好了好了,台上全部清场!道具准备!灯光师!灯光师准备——”
“耳麦都准备好了吗,给第一个节目的再检查一遍——”
舞台的打光变了,从热烈的红变成了迷幻的银白,穿过空间而来。
就在这时,昏暗的人群中突然发出小声惊呼。
“等一下!那边当心——地上的线——”
“咔——咣——”
一声沉闷的钝响像锤子落地,炸在空气里,所有人为之一惊。
少年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浅淡的影子从一团混乱里被剥离出来,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那影子穿着夸张的羽毛上衣,看上去仍然瘦削,露出一截细韧的腰。
他半伏着,脑袋垂下,一手撑在地上,一手还护着怀里的一把电吉他。但琴身已经磕在了地上,尤在发出尖锐的震动。
“我X——”场控骂脏话了,“快扶人起来啊!去喊医疗组过来——”
“你线怎么拉的?!啊?他是开场的你知不知道!直播马上开始了!”
“不是、我——谁知道他要往那边走——”
“是那边人挤着啊……我们只能从这面上去……”
争吵声、人声、脚步声再次乱成一团。
少年看见摔在地上的人被搀扶着站起来:“巢巡?你没事吧?”
“我没……我的琴。”
那人低着头,只看着自己怀里的电吉他,他的手在深红色的琴身上轻轻拂过,像是抚慰自己的情人,完全不在意其他。
他的声音不高,穿透力却很强,少年神奇地听清了他的话。
“不太妙,琴颈有点错位好像……我可能要换把琴了。”
他终于抬起头。
少年隔着人群,模糊地看见他的脸。
他很白,是冷色调的白,在这昏暗的环境里好像是一点瞩目的光,又像是落在黑暗中的一团雪。
他的眉眼也是浅淡的,像被雾气沾染过,线条并不尖锐。鼻梁却很挺,线条干净,藏着锋芒和冷意。
他身边的场控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焦头烂额起来:“什么?”
场控关掉了收音耳麦,深吸一口气:“……三分钟,你能处理好这个事情吧?不然我就跟导演说我们马上换人。”
“可以。对了,等下让医生过来帮我打一针封闭吧,”年轻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我现在感觉我的左脚有点动不了。”
另一边扶着他的男人怔住:“你……”
“没事的,朗哥。”
叫巢巡的年轻人此刻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只是左脚不能动而已,我还有右脚呢,还能唱。”
他像是单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带备用的琴了吗?”乐队那边一个扎着马尾的男人懒懒开口,上下打量着巢巡,“我这有把Squier。不过没调过音,你行吗?”
“没问题。”
男人哼笑一声,起身取出一把黑色的Squier,递给巢巡。
“只有这个,”男人双手抱胸,语气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味道,“大明星可别嫌弃。”
场控走到边上去了,正在和导演解释后台的情况。
巢巡冲男人礼貌笑笑,站着试了一下重量:“……有点轻。”
说着,他抬手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连接线,动作利落地插好,又示意扶着他的男人把他带去椅子上坐下。
他低头,抹去额边冒出的冷汗,调弦,拨音。
一声饱满的低弦。
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如无声处投下的一道道惊雷。
没有调音器,只有一双修长镇定的手,和他自己的耳朵。
扎着马尾的男人挑了挑眉:“啧……你音感很好啊。”
巢巡没说话,手指接着拨动,一连串的音阶流淌出来。
然后旋律陡然一变,如腾跃的海浪回旋,带着爆裂的冲撞,在低声处又如同耳边的窃窃私语,撩动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乐队的几个人彼此看了一眼。
“……他还是挺有料的。”扎着马尾的男人耸了耸肩,冲同伴说,“哎,现在真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少年站在幕布后面,一动不动地盯着看。
看那双拨动着的冷玉般的手,在黑色的琴身上流连翻飞。
他其实不懂音乐,但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在狂风骤浪里仍然在船头站得笔直的人。
那把黑色的琴是他的船帆,是他的武器,是他的盔甲,在他的手上变得柔顺又臣服。
少年的胸口猛地发紧,在乐声里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第一次生出一种想去他人世界里看一看的想法。
他的世界里都是这般的海洋吗?
他的心跳如鼓,耳朵变得火辣,正在心潮澎湃间——
一只手从少年身后伸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
他一惊,回过头,见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人,正上下打量着他。
“李……小李是吧?”
她给少年看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证:“我是组委会这边的工作人员。你是郑青导演团队的人对吧?他们现在正在找你,该你们走红毯了。”
*
少年在隐约可闻的倒数声里离开了这里。
“十、九、八……”
他回头,已经看不见那人一丝一毫,脑海里却深深印刻着那个在昏暗里也像是在发光的身影。
他坐在那里,右脚轻轻打着拍子,不经意的一抬头,有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把如雪的淡漠全部融化。
像一颗宇宙间缓缓燃烧的星星。
他们两个人不会知道,这一次的相遇会怎样改变他们的一生。
他们此后要经过漫长的黑夜……穿过痛苦,穿过寒冬,穿过无数的眼泪,穿过辗转难眠的夜晚。
但此刻,悬月慈悲地俯视众人,无私地献上了银白的第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