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隅刚一进班库替他准备的落脚处就觉得再难坚持,弯腰用手掌虚捂着伤口,试图暂时缓解疼痛。
路途的奔波让伤口已经有了隐隐作痛之感,刚才又在屋内坐了良久,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几滴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沿着脸颊滑落到下颌的位置。他紧闭双眼,甚至没有力气取出药膏,打算先咬牙忍过这一阵痛楚。
“哟,你刚才不是还挺能耐的吗?这点小痛都忍不了了,一会儿怎么彻夜不眠啊?”
神医没打招呼走了进来,瞧见他这副痛苦的模样,不说安慰两句,开口就冷嘲热讽起来。
关隅疼到没有余力注意她的脚步声,听到她说话,好看的眼睛这才勉强睁了条缝出来,“怎么进来了?”
他嘶哑的声线饱含着痛苦与隐忍,陌生到仿佛先前正襟危坐与班库筹谋划策的是另外一个人。
“军医叫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他并未生气,相反费力地从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放心,暂时死不了。”
熬过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关隅终于有力气去拉开椅子缓缓坐下,说话时微微喘着气,像是累极了,“我还欠你一条命,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你的命对我而言还没那么重要。你呢,要是真不想活,我大可以成全你。”她把藏在背后的药箱拿出来,随手一丢,摔在关隅面前的桌上。盒子沿着光滑的桌面滑出老远,离边缘只剩一个指甲盖的距离时才将将停下来。
昂贵的木材雕刻出的方方正正的盒子,一看就不是她的药箱。
关隅生怕它从桌上掉落,抬手虚挡了一把,“不是你的东西,就这么不心疼?”
他意有所指,她不理不睬,带着怨气打开箱子,找出剪子和纱布。
看着他身上渗出血的纱布,她气不打一处来,心头刚压下去的怒火又燃了起来。无处发泄,就一把将刚拿起的剪子重重地重新拍向桌面,震耳欲聋的声响叫人心头一颤。
关隅静静听着回声消散在空中,最后无影无踪,整间屋子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微启双唇,抬起上眼皮偷偷观察她的神情,活脱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他活了二十来年,说这句话的印象屈指可数,今日偏偏脱口而出。
身着黑衣的女子眼见他向自己服软,仍旧不为所动,“想死就死痛快点,别自己找死还败坏我一世英名。”
他的命是她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的,能保下已属不易,自当悉心照料,才好恢复如初。而他的所作所为不仅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更不把她的努力付出当回事。若不是萨吉的老大夫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要她负起责任来,她真是想现在就撒了这个烂摊子而去。
她是热衷于医术,可碰上不愿爱惜身子的病人,她也无可厚非。毕竟她负责救命,但不负责救心。
关隅看出她是真生气,顾不得身上的疼,诚恳而又坚定地望向她的脸:“我知道凡事皆不该拿性命开玩笑。可如今事态严峻,关系到这么多条人命,我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无法置之不理。你大可放心,若我真出事,绝不会怪罪在你头上,更不会让此事传出去败坏你的名声。”
她紧绷的侧脸略有松动,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别处。
“先前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实在是不能再这么耽误下去了。”这番话的末尾是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却被站着的人捕捉到耳朵里。
大概是在心里来回拉扯了几番,神医最终还是碍于良心败下阵来,气鼓鼓地拾起工具,憋着一股劲儿替他处理好不容易长好了些又裂开的伤口。
最后的最后,她连箱子都懒得收,只丢下一句“千万别说你的病是我治的,否则我弄死你。”就离开了。
何百忧在外头等了已有一会儿,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不断传出两人的争执声和摔东西的声音。本想进去劝阻,又害怕火上浇油,毕竟钟大夫那性子他着实不敢随意招惹,弄得不好她就要撂挑子。因而他只好耐心等待,期间还赶走了一帮来看热闹的手下。
这会儿他就看到钟大夫愤怒从关隅的落脚处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周身伴着一股风,将她眉前额间的碎发都带得飞扬。路过他身旁时,她还不忘丢了个白眼。
何百忧深知自己绝对是被关隅所连累,但也不好发作,只能默默咽了下口水,吞下这口委屈的滋味。
这晚,关隅与何百忧兵分两路,彻夜不休地领着手底下的人挨家挨户地彻查户口。
无论何百忧和军医再怎么劝他去休息,他都充耳不闻,就连班库亲自出面劝说,都被婉言谢绝了好意。
关隅既然铁了心要办此事,就必然不会回头。
唯有神医一人事不关己,在忙碌的氛围中找了处舒坦的地方,欣赏着漫天星斗,烤着喷香的羊肉,肆无忌惮地享用着美味,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清查的速度不如预期顺利,每每来到一户人家,几乎不是丧夫就是丧子。家中的顶梁柱下落不明,留守在家中的老弱妇孺们见到关隅就好比见到了救命恩人一般,纷纷拉着他诉苦,恳求他将家里人从苏毗手里找回来。一来二去,中间耽误了不少时间不说,更是耗费了不小的精力。
眼下来到的这户是为数不多家中还有男丁的人家,只因为这家老婆婆的孙子年岁尚小,还在牙牙学语,才侥幸躲过了一劫。
老婆婆和她的儿媳抱着孙子,十分配合关隅的差事,情绪也是罕见的冷静平和。
“老婆婆,您儿子今年多大了?”
“今年恰逢而立。”
“那您孙子年纪看着还小。”
“是啊,他就是年纪小才幸免于难,否则恐怕早就被人掳了去当人质,还不知要遭哪门子苦呢。”
“那您家平日里以何为生?”
“基本上啊,都靠我儿子养牛羊赚钱,我和儿媳妇就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我们家条件不好,他娶媳妇儿的本钱都是他自己辛苦攒起来的,虽说比别家晚了不少,但日子也算是好起来了。”
说到这儿,老婆婆心头一阵酸楚:“恐怕这都是他而立之年命定的劫数吧……”
“出事那晚的情况,您还记得多少?”关隅在账册上写着什么,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我只记得那晚夜已深,大家都睡下了。外头忽然一阵兵荒马乱,赞普的一队士兵趁苏毗还没攻进来时挨家挨户来喊壮年男子出去增援。多弥是大家的,每个多弥人自然义不容辞地拿上武器前去应战。”
“挨家挨户?”
“是,听到声响我们便开窗瞧了瞧,确实是一家一家敲过去的。”
“所有人都去了?”
“是啊。”
“即便明知是死也要去?”
“捍卫自己的地盘是每个男子都应尽的责任。若是有一日需要我这老太婆去上战场,我也会二话不说冲上去的。”
“后来呢?”
“后来……只听说战场上布满了尸体,活着的、伤了的都被苏毗带走了……现如今,只要没见着尸体,我们就当是件好事了……”
关隅拍拍老婆婆的背,任何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月色降临在波光粼粼的小河之上,河水上如银钱一般的光亮映照在神医的眼中。如镜的河面倒影出忙碌往来的人潮,能依稀从中分辨出关隅挺拔而略显消瘦的身影。
她弯腰从凳子下挑选了一块形状怪异的小石子,放在手心中掂量几下分量,觉得满意之后用两根手指夹着轻轻地弹向河面。小河上泛起涟漪,石子恰如其分地砸在关隅的倒影上,溅起水花,最终沉入水底。
关隅双手交叠于背后,长身玉立,在冷清的夜风中看着她的背影良久。
夜色已深,他最后还是听了手下人的劝告,稍作休息片刻,也好让他们都喘口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腿已经自己迈着步子走到了小河边,而她竟还坐在那个位置,未去就寝。
本想上前去攀谈,又不知从何开口。
他一直在试探她,而她始终防备着他。两个戴着面具和伪装的人,就算相对而坐也是相顾无言。
何必呢……
所以他站在原地靠着身后的参天大树静静看着,看着她神采奕奕地吃完最后一块烤羊腿,看她百无聊赖玩弄手边的东西,看她伸着懒腰随意将石子丢入河内就让河面掀起阵阵涟漪……
光线昏暗的角落里,有一束光亮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他身上。
广袤的土地,层叠的山峰,就好像几百年来都未曾变过。四季的变迁,昼夜的更迭,在这一刻消失在时间的尽头。
他还是没忍住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往前走,走到离她三尺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看不出来你还会武功。”
关隅的语气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比眼前的河面更无波澜。
她早就察觉到了他的靠近,没有转头,更没有用余光去看他。他们何时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她不知晓,她只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今夜。
可她难得不想与他争执,不予理睬,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沾到的尘土,搬着椅子就要离开。
关隅不依不饶跟着她的步伐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生怕她就这么走远了,迫切地将心里的话吐露而出,“你到底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