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神医换了盒绿色罐子装的药膏,一打开盖子便散发出阵阵清香。
他心不在焉随口牵了个话题,纯粹是没话找话,“这是什么药?”
“放心,毒不死你。”她并不知他内心的那些起起伏伏,以为他终究是不信任她,回答起来自然没什么好气。
“赤焰魔蛇都毒不死我,这世上怕是再难有东西能取我的命了。”
“大言不惭……信不信我随随便便就能让你小命不保,痛不欲生地跪在地上向我求饶?”
“神医说这话,我自然是信的。只可惜……”他看向她的眼神欲言又止,不用说下去她都知道他藏在喉咙间的字眼是什么。
“此药膏有助于疤痕恢复,暂时要不了你的小命,啧啧啧,真是可惜了。下次我一定注意。”
“这么大的伤口,不留疤恐怕是天方夜谭。”
“你怀疑我的医术?”
“我一男子,不计较这些。你不用费这么大的心思,劳心又劳力。”
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到底还是惦念着这一点的。即使心存防备,却总难恶语相向。
“你是不计较,可那位老爷爷计较得很,我真是受不了他这么啰里八嗦的人。我告诉你,留疤是肯定的,只不过呢,能淡化一些是一些,免得你今后的娘子嫌弃你不是?”
“还得是你思虑周全。”
“不必夸我,这是老爷爷的原话,我只是转述给你听罢了。不过你这样的人,能不能娶得到娘子还两说。”
“此话怎讲?”
她阴阳怪气,“上次我就撞见过苏娜姑娘哭着从你营帐里跑出来一回,今日她又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真没想到,你还是这种不负责任的人。”
关隅满头雾水,“什么?”
“不是你把人家欺负哭的?”
“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曾几何时欺负过她?”
“那她还会平白无故地掉眼泪呢?”
“言语上的争论,她落了下风,这怎么能算得了欺负?”
“你就不能让让人家吗?赢一个姑娘,传出去了脸上很光彩吗?”
“我只是就事论事。”
“所以你是又要和我就事论事了?”
关隅无奈,紧闭起双唇,无奈摇头。好像每次与她说到最后,他即便是有理也成了没理的一方。
“挺有自知之明的。不过苏娜怎么会看得上你?”
“兴许只是图个新鲜。”这回他没反驳,一本正经地回答,“她生在吐蕃,长在吐蕃,没见过我这样的人很正常。”
“或许吧。”神医点头,取了些膏药在食指指腹上,“你就这么拒绝她了,不怕她伤心?她可是萨吉的外甥女,苏毗的嫡长公主,娶了她,你此生怕是高枕无忧,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你怎么知晓这些?”
“替人看病时听说的。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故事嘛。”
“看来你和这儿的人相处得不错。”
她不屑,“这世上不是只有你讨人喜欢。”
“也是。”
关隅顿了顿,又回到上一个话题,“感情之事,与我的身份无关,与她的身份更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
“重要的是,我是谁,她又是谁。”
她明白他的意思。感情的世界里,重要的是做自己。
“纯粹的感情未免太脱离于现实。关大人,你的婚姻之事岂是你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你是官,就注定了娶不了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她是公主,就注定做不了平民人家的媳妇儿。”
“你倒是看得通透。”他第一回听她喊自己关大人,觉得别有些滋味涌上心头,轻挑起一侧眉毛,“那你呢,可有想过嫁给什么样的人?”
“我?来取随风,自在从心。婚姻之事,等下辈子吧。”
“你父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这个嘛,就不劳您费心了。”
她一边与他探讨着这些有的没的,手上的正经事却也没忘了。药膏就要捈上关隅的伤口处,就在她甚至觉得还没完全碰上的时候,他便浑身一个激灵,冷不防把她给吓着了,手也不自觉往后缩了半分。
以为他是伤口疼得厉害,她唯恐自己还是操之过急,想赶紧将药膏去掉一些,关隅却一把抓住她就要重新靠近的手,纤细的手腕盈盈一握,被他牢牢圈在了手掌之中。
“怎么了?很疼吗?”她轻蹙眉头,满脸不解。
照理来说,这药膏清凉,除了淡化疤痕,还能缓解上几分不适之感。先前每次给他处理伤口时,他分明那么能忍。现在这个反应,除非是此时疼痛的剧烈程度远超之前的,否则她实在难以相处合理的解释。
可这药她自己早已用过许多回,从未见过如此反应,叫她实在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关隅的喉结上下滚动,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过于冒犯,立马卸了手上的力气,放开她触感极好的手腕,顺着她的话掩饰过去,“有点儿。”
“一点点疼,忍过去就好了。”她没对他的举止感到不适,相反,照顾起他的情绪来,“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忍一时之痛,才能换取长久的安宁。”
“所以你的医术也需要病人的等价交换是吗?”他明明望向她,心底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啊。”她十分坦然。
“不是都说医者仁心?”
“那你怎么不说人心叵测?”
关隅比谁都明白人心难料的道理,可他只习惯揣测别人,不习惯别人揣测自己。
“你的手太凉了。”
“是吗?”
她冲双手之间哈了口气,搓热双手,这才重新将两指指腹贴上他的肌肤,从中心逐渐抹向四周,不断打着转,好叫药膏被完全吸收。
关隅的腹部肌肉绷得坚硬,她因为站着不便而微微弓着腰,于是抬头看向他,只见他的下颌线愈发清晰分明。
她觉得好笑,曲起手指,用食指的指关节轻敲他的肚子,“放松。”
他的嘴比肚子还硬,“已经放松了。”
“你这叫放松?”神医细细琢磨,“你不会是紧张了吧?”
“紧张什么?”
“虽说我的医术蹩脚,但好歹也算得上半个大夫。大夫面前你害羞个什么劲儿?”
“我害羞了吗?”
“你看你这样子,不是害羞是什么?”
神医说这话时,手指不忘在他腹部又戳了两下,蓄意调侃。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身材确实不错,手感也很不错。
就在这时,何百忧突然闯了进来。
她没来由的心虚,飞快地缩回手,转身将双手背在身后看向外来客,像是要自证清白似的。
然而何百忧丝毫没察觉到任何异常,熟稔地同她打招呼,“神医你也在啊?”
“啊,对啊。”她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免得你又说我偷懒,死皮赖脸地胡搅蛮缠。”
关隅将她的一系列反应悉数收进眼底,嘴角不自觉上扬了三分。意识到自己莫名的笑容,又装模作样地绷起脸来。
“那你们先忙,我一会儿再来。”他说得一本正经,没有半分调侃的意味,可是这话听到那二人耳朵里,就自动变了味。
“无妨,有什么事你就直说。”
何百忧瞄了眼神医,“这……”
“快说。”关隅眼神犀利地催促。
“悉野的户口清查完了,那几个人的名字的确不在册,也没有发现其他异常。只不过……”他到底是忌惮屋里还有外人,说话吞吞吐吐。
“只不过什么?”
“松芒不承认抢占地盘一事是悉野所为,还说是萨吉有意诬陷他们,好找借口朝悉野动手。”
“意料之中。”
关隅瞥了眼神医,她正背对着二人收拾药材,对他们所说之事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他不知,她是真不在意,还是故意装出来好瞒骗他。
“如果此事真是他们所为,他们必然不会承认。若非他们所为,他们就更不会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所以说,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承认。那我究竟是去查个什么名堂?”
“不是查,是试探。”正如他刻意将神医留在营帐之中,要她听到这些消息一般试探。
“试探?”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们都会作出反应。到那时,真相便自然而然水落石出了。”
“还得是大人你聪明。”
“我们就静观其变吧。”
不出关隅所料,悉野部落果真坐不住了,甚至反应的速度比他预想中的更胜一筹。
何百忧前脚刚回来,松芒后脚就亲自率领一队精锐,马不停蹄直逼白兰,为的就是要问萨吉和他手底下的人讨一个说法。
萨吉当然不是吃素的。
先前他虽答应过关隅不会轻易动手,可事到如今,人都找到了家门口,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若是放在平日里,关隅远在大都,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吐蕃的每件事。可如今他既然身在吐蕃,就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轻易发生在他面前。
宣政院设立之初,其中一项责任就是给各部落调停。无论是悉野还是白兰的首领,终归是要给关隅,给宣政院,给大元几分面子。
关隅甚至没使唤手下,亲自去请了松芒下马小叙,松芒即使心中有愤也只好暂时平复下来,答应他的邀请。关隅还差何百忧安顿好松芒手下的将士,这才安心进了瓦屋与二人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