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从义默然无语站在隔壁客房中,灯没开,室内一片黑暗。在陆晋察觉异样闻声而出时,他鬼使神差绕到隔间,躲了起来。他不是内心软弱胆怯的人,并恰恰相反。
虞从义在黑暗里对门而立,按着腰间手枪,计算着杀死隔壁那两人而自己又能全身而退的概率,室内一片空旷,他仿佛可以听到隔壁人谈吐间的呼吸声。他冷静而沉默的思忖良久,末了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隙。
“林老爷,近来可安好?”就在这当口,一阵脚步由远及近,虞从义不得不再次隐匿于黑暗中,背贴着房门,仔细听外间动静。
林孟泽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就在几步之外。忽然“咔嚓”细响,是有人摸上了虞从义面前这门的把手。
谈笑声音从隔壁隐约传来,陆晋靠墙而立,烟瘾犯了,他从裤兜里摸索打火机。衣袖扣刮蹭在门板,一寸之外,几许刺耳。虞从义向后退了两步,然而在黑暗里忽然碰上角落矮桌一脚,几不可闻的咯噔一声。
陆晋向后靠着,手肘舒服搭在身后金属把手。未想到那门板并未关实,刚把烟点上的他忽然猛然向后一个趔趄,隔壁房门虚虚敞开半扇,陆晋更是因此险些摔倒。扶着墙沿疑惑向隔壁看去,然而里间一片漆黑,只有窗前映着公馆外侧微弱的灯光,幽幽倒映婆娑树影。
那窗台半圆形状身影寂寞,窗扇是半开的。
陆晋“啧”了一声,反手拉上房门。
虞从义像壁虎一样贴在建筑二层外侧的墙壁,脚下踩着不过两寸来宽的墙沿。
别墅公馆举架极高,不过两三层楼的高度,往下看就好似超过十米。窗户是西式的半扇圆窗,没有栏杆,无奈之下的虞从义摸索取下腰间匕首。缓缓矮下身去稳住身形,他一手紧抓住窗框,一手狠将匕首刺进窗框底部。伴随石面与金属摩擦刺耳的声响,匕首深深嵌入窗框之中。
虞从义利落脱光上衣,将它们系成相连的绳索,一端紧紧缠绕匕首握把,然后右手手腕缠着那末端,也没往下看,双手双脚撑在光滑大理石墙壁,迅速逃也似向下滑去。
此刻的局面,他想要贸然进攻已是痴心妄想,虞从义在脑海死死记下对方容貌,此地已不宜久留,此仇来日必报!
离地面还有两三米的距离,绳索绷直再不能向下一步。虞从义贴着墙壁凸起站好,稳住身形,右手抓住那绳索用力一扯,卡在三楼窗框的匕首咔嗒一声连着衣物坠落下来。此时天色早已如墨的暗沉下来,虞从义向下看去,只见一片黢黑,根本分辨不出那是灌木还是树林,他抓住一团物什,胡乱纵身跃下。
半个时辰后,他顺利离开这座白色宫殿的同时,某醉酒客人难掩醉态,跌跌撞撞踉跄奔向公馆后花园呕吐疏解,脚底无心踩到一团软绵。那可怜人低头细瞧,于醉眼朦胧中看到层层唯美归根落叶中一张狰狞失措的死人面容,一瞬间吓的酒都醒过来了。
…
唐泽菲与林孟泽寒暄几句,待那老爷子走了,他也起身披上大衣,回身望去却不见陆晋的人,他略微疑惑,走出那客房。
一路向楼下走去。巳时已过,楼里楼外人渐渐散了,偌大公馆金红丝绒地毯浸没吊顶水晶灯光,浓烈色泽如血流淌,无声预示楼外惨状。当唐泽菲披着黑色大衣站在拱形门堂下,一阵冷冽秋风刮过他的鬓边,吹乱他一丝不苟的发。
“少爷!”陆晋扯着风衣匆匆赶来,“二少爷,他,他…”
唐泽菲收回远望的目光,抬起一双栗色的眸子。
“唐二少爷,死了!”
“爸爸知道了吗?他怎么说?”唐泽菲一边下楼梯一边从他那里接过手套,他走着,身后一左一右自动跟上四名卫士,白色“宫殿”外围玻璃镶嵌画里小天使于旧约圣经中的场景相融,无奈又温和的注视他们。
…
“泽菲洛伊斯!”米斯特唐在盛怒之下喜欢唤唐泽菲的意大利名字,此刻他站在一张巨大书桌后面,怒目而视自己这唯一无恙的儿子。
“我让你看好立树…”米斯特唐拥有与唐泽菲一样的欧洲人面孔,说出来却是格外流利的中国话,这与他年轻时就背井离乡远渡重洋来中国赚金有关。
如今米斯特唐已成为天津卫有名的富商,动起气来还是像毛头小子一样莽撞。
“现在可好,立树他,哎!哎!”唐老爷大声嗟叹数声,然后扶着桌案缓缓坐下,手指都颤抖起来。
与他相比,唐泽菲反而是沉稳许多的样子,他站在书房里,身上还挟裹着外面带来的寒气。
“爸爸,”他不冷不淡的开口,“弟弟死了,我很抱歉。”
虽然只是一个领养过继的义子,然而米斯特唐依旧很是痛心。抓着书桌一角,他手背不仅发抖,还青筋暴突,垂着头涨红了脸,他深吸几口气,凶狠斥出一声,“务必要找到杀害立树的凶手!!”
…
虞从义回到蒋风明那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英租界维多利亚路最不起眼的一条小巷子后的某联排别墅,就是这位会长大人蒋风明的居所。
蒋风明披着一件外衣站在门廊。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双手插在口袋,仰望夜色不知在沉思什么。
院外有汽车鸣笛短促两声,院门咔吱一声打开,一道黑色人影快步走进来。蒋风明居高临下望过去,模糊认出虞从义的身形,立时欣慰的扯了扯嘴角。
虞从义走近了,抬头看着台阶上的蒋风明,“风明,怎么站在这里。”走上阶梯,他拢着对方肩膀上摇摇欲坠的风衣,扶着他一同进了屋。
蒋风明扭头嗅到他身上的寒气,不禁下意识抬眼去瞧了他的脸,虞从义跟在他半步后的位置,神情疲惫,前额一抹发缕缕垂在眉间。“哥哥,”蒋风明忽然停下来扯了扯他的领子,“你的衣服怎么这样褶?是发生了什么?”
…
虞从义此人,身世也算是坎坷多舛。他这年三十有一,生命的前十年过的是苦不堪言。妓女娘把他生在烟柳巷子的破落柴房,丢下他之后人间蒸发;婴儿生下来便要哭闹,等他在柴房哭了一天一夜再没有力气哭嚎,气息奄奄正是濒死之时,邻家铺子的伯伯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把他抱回家胡乱给点牛乳混着米粥吃;他两岁的时候,那老人蹬黄包车在路上被达官贵人的公子撞死,再也没能回来,隔壁胡同街坊的大爷大妈看他弱小可怜,愿意每天分给他一点点自家煮的糊糊米粥,五岁前他靠吃百家饭长大。六岁时候,他知晓自己这个身世只能凭自己力气讨生活,除此之外要能在这个乱世生存别无他法,他便鼓起勇气走出这条烟花柳巷。从小对四周乌烟瘴气环境的耳濡目染,加上自身命运多舛,虞从义心理格外的早熟,不过六七岁,心智已经同十几岁的孩子差不多了。
那天他怀里揣着几叠信纸为报馆跑腿送信赚取廉价报酬,正是气喘吁吁跑进一条胡同里,忽然见到肮脏墙边横躺一条不知名男子,头脸被打破,浑身浴血,背上刀伤无数,不知是死是活。虞从义从小生长的环境让他对此见怪不怪,那人甚至没博得他一眼光顾,虞从义便抓着信纸匆匆就要离开。没想到这男人还有几□□气,感到附近有人经过时,他伸出一只手虚弱抓住小虞从义细细的脚踝,口里却是很清楚,“救我…”
虞从义低下头,很于心不忍又胆战心惊的观察这可怜男人的面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抬起手颤颤巍巍凑近对方嘴唇,结果碰到满手背血沫和大□□气,虞从义当即将小布包往身后一甩,力大无穷的将那男人扛到肩上。
当时他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七岁,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将一个成年男子拖行那么久将对方带到附近街上的诊所,总之当那个男人幸运在诊所捡起一条命后彻底苏醒过来,见到坐在一旁竹凳子上抱着膝盖打瞌睡的虞从义,他立刻就把小虞从义弄醒了。
“小娃儿,我记得,是你救了我!你是谁家的孩啊?”男人侧身坐在床上对着他笑微微的,面上用绷带围了个五花大绑,身上红药水紫药水让他**的上半身显得有些滑稽。
“我一个人。”虞从义从竹椅上清醒过来,方才午后的阳光一晒,他就可劲的犯困,此时睁开眼睛,他就显出了一点茫然的神态。
男人没弄明白,追问,“一个人,小娃儿,你可真有本事啊。”
虞从义见他醒了,背过身去找自己的小布包。扯过来看了,见那预备早上送的信还在口袋里揣着,不淡定了,跳下竹椅就要走,却又被那男人叫住,“哎,小娃娃,去哪里?”
“送信。”虞从义有些警惕,却乖乖站在地上,“去换钱啊。”
男人目光下移,见他衣衫褴褛的模样,脚上还没穿鞋。
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木床,忍着身上腿上的痛一下子拉住小虞从义。
“小娃娃你救了我,就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虞从义认真想了想,还真是有点好奇,于是点点头。那男人将他拉到床边,让他坐下,此时已经略得知虞从义身世的他因为对方的救命之恩而动了恻隐之心。
两个人,一大一小的年纪,却在这间小屋里一下聊了很久。
原来,这男人名叫蒋义群,二十五岁以前是陆军军官学校的教官,因为一次酒醉闹事触犯纪律(据说还误伤砍死同官),被长官革职踢出军籍,沦落为一介草民。这蒋义群本身心里就没有多少为国效忠的觉悟,常言道是走在黑白边界的那一类人。被踢出军校后他并没有过多的自怨自艾,丝毫无颓废之意,时间一长还自行另谋起生计——却不是所谓正道,乃是以人命为生意的勾当,他沦落成一名为人鹰犬的职业杀手。蒋义群武官出生,身手极好,甘愿为金子被人利用,这手上鲜血越沾越多,他不是阎罗却也胜似阎罗。十年后蒋义群不负众望杀死那老总长,却无取而代之的心,连夜烧光那豪华四合院内万贯家财,一部分卷走,他自立门户,却不过分的拉帮结派,会里只有几个从前最信得过的兄弟一起做事,而且,他并未因此就金盆洗手,反而将一把阎王刀越捏越紧,凡是他所想,事必躬亲。
那天,蒋义群带着发小夜袭南郊钱老爷阔宅,不幸被凶悍家丁护卫发现,对方当即抽出手枪誓死护卫钱家宅院。蒋义群在混乱中身中两弹,都不是要害,又被那家丁手握的大砍刀劈了个满头满脸的血。发小之一为了护着他逃命,心口处被子弹崩了一枪,当场毙命,蒋义群也不婆妈犹豫,见己方已无胜算便落花流水狂奔出逃,与钱家家丁上演生死追击,跑了接近两个时辰最后摆脱对方视线却因重伤挂彩倒在某不知名胡同中生死未卜。
恰好黎明十分,赶早送信的虞从义从胡同口经过,救下蒋义群一条贱命。
此时坐在窗沿,这一大一小两人忘年交一样竟然说话十分投机。聊的久了,这蒋义群得知眼前小孩的悲惨身世,却是也动起了脑筋。
这样一个孩子,多好…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小孩。
“从前听街坊老人说过,我妈妈姓虞,虞姬的虞。”小孩认真想了想,回答。
“你跟着我好不好?”蒋义群忽然说道。
虞从义不能完全理解他话语中的奥义,反而又起了些警惕,“你什么意思?”
“我膝下福薄,没有儿女。”蒋义群大咧咧的坦白了,“我看你的样子挺欢喜的,当我干儿子吧!”
虞从义蓦然听到这么一句,就很不可置信,于是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他的表情不甚丰富,没表情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在沉思或者蹙着眉,旁人见这么一个小孩子也似乎有烦恼,便心觉得可爱好笑。此时他这么一个鲜少的表情显露出来,蒋义群看在眼里,心生怜爱之心。
“虞…你就叫虞从义吧!从军的从,义气的义!”男人不假思索的大声说道,“老子曾经也是军校正经毕业的,这名字,好听!”
这回,虞从义就不仅是睁大眼睛,而且还张着嘴,怔怔看着面前这男人。
他是因为惊讶。他真的,要有家了吗?
“怎么了,小娃娃,这名字是不是特别好听?”蒋义群哈哈笑了两声,忽然正经唤到,“虞从义!”
“哎…”虞从义怯生生回答一句。忽然全身过电一般战栗起来,他也有自己的名字了!他也有自己的家了!以后别人唤他,再不是,喂,那小孩,他也再不必风餐露宿,住在茅房后面或是柴房里面了!
“哎!哎!”虞从义回应道,情不自禁的,不可置信的。
“哈哈!好啊!”蒋义群拍手叫好。忽然安静下来,他低下头凑近小虞从义,黄鼠狼似的悄悄试探,“叫一声干爹听听?”
“干爹…”
“好,好啊!乖儿子!”蒋义群看着他的小脸,颇为开怀的笑起来,忽然生出手臂将他往身前揽了揽,很低声的说了句,“孩啊,你今天救我一命,干爹要好好谢谢你。”
虞从义仰起脸,很快乐的答道,“这有什么的,干爹!”他极度高兴起来,也表现的不太明显,仅仅是小脸蛋有些微红,一双小手有些发抖。蒋义群坐在那里笑了。过不了一会小虞从义转身又捡起背包里的几封信,他有点苦恼,“这几封信已经错过时间了,雇主会不高兴的…”
方才蒋义群已经知道他平日就是这所谓的送信来讨生活,此时便大喇喇将那包袱一丢,悬着一条腿站起来,搭着小虞从义的肩膀,一瘸一拐走到门口。
“还送什么信啊,干爹带你过好日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