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几日钜鹿郡公府着实热闹,司马毗前脚刚走,裴娴后脚就携夫君登门拜访来了。
自从薛五郎就任后,裴娴就随夫君来了京城。她是裴家的族亲,比起裴妍裴妡,她和裴妃的亲缘关系还更近些。不过她显然与这位嫁出去的姑姑不熟,她是来府里找表姐柳蕙还有族妹裴妍的。
裴娴人虽小,但为人机灵,尤其嘴巴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似是与生俱来。钜鹿郡公府的几位长辈都很喜欢这个族长家的千金,也乐得她多来府里走动。
裴妡却对这位远房从姊不大待见,倒不是说裴娴人不好,而是她觉得裴娴的丈夫薛翊与张家走得太近。她一直怀疑裴娴夫妇是张茂故意留下给裴妍的一步棋。无他,几人闲聊时,裴娴往往三句话里至少有两句是跟张家有关的,不是张家大郎得了什么升迁,就是张家二郎打了多少胜仗。总之,时时不忘在裴妍面前提起张家就对了。
裴妡讽过她几回,可裴娴就跟没听懂似的,下次来,照样又是一堆张家的消息。裴妍很受用,日夜盼着裴娴多来几趟。可裴妡却很烦她。于是,往往裴娴来了,裴妡就避开,话不投机,眼不见为净。
裴娴和裴妍反而松了一口气,裴妡不在,她们互传消息也能更随意些。
今日裴娴来的时候,裴妍正躲在自己后院新开的花圃里侍弄花草——这也是裴妍自司州闻喜老家带来的喜好。
在老家的时候,她娘怕她被乡下郎君勾去凡心,故而处处拘着她,不让她出去交际。她百无聊赖,又不喜女工,只好寄情花草。后来又喜欢上种菜。如今她的花圃就是个“大杂烩”,不单单有花,还养了不少绿油油的青菜。
裴娴不可置信地看看天色,今日上半晌晴空万里,后半晌却乌云密布,眼见着就要落雨,这天气锄草?阿妍莫不是有病?
裴妍自见了裴妃后,便愁绪难解,这才跑园子里消磨时光。待看到裴娴,立马精神一震,开心得扔了手里的杂草,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廊上来,开口便问她要张茂的消息。
裴娴也不矫情,她来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只见她从袖囊里掏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竹筒”,递到她面前,眯眼笑道:“胡饼店刚送来的!”
裴妍接过竹筒匆匆打开。张茂的信仍是一段素帛,与以往无异,上面话语不多,皆是关怀之语,信末再次叮嘱她,有事可寻薛五郎与裴娴。不大的素笺,裴妍横看半天竖看半晌,手指在张茂铁画银钩的字迹上一个个摸过去,好似这样,便能离他近点似的。
裴娴叹气,夺过她手里的信笺,折巴折巴收好,对她道:“男人吧,在眼面前的时候装装深情就好,背地里咱还是怎么快活怎么来。千万别给自己找罪受。”
裴妍啐她:“你这么说他?枉他在信里交代我,遇事多与你们商量哩!”
裴娴不屑地道:“呵呵,他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就因为他阿耶提拔了我男人,我就要为他出卖自己的姊妹?浅薄!”
裴妍白了她一眼,把信夺过来,转身进了房里。
裴娴跟在她后面,眼见着她从床帏里掏摸出一个嵌了一圈猫儿石的方胜盒子,小心翼翼地把信放进盒子里,然后连盒带信的隐于床帏里藏好。
裴娴难得看她那么谨慎,想到她如今的处境,不免叹气:“听闻,前不久东海王妃和世子来过?”
裴妍失落地道:“是来过。家里与东海王订了亲,虽说我守丧三年,但不可能与那位总不见面。”
话音刚落,一阵惊雷暴响,积压了半日的黑云终于耐不住寂寞,化作雨水噼里啪啦地倒了一地。琉璃窗外雨水斑驳,道道水痕里,印着一张蹙着眉头的美人脸。
裴娴呷了口茶道:“也对,解除婚约前,你和司马毗才是正儿八经的一对。至于张二郎,他若觉得难受,便自己想办法,早点出面解决这事。”
“他解决?这档口,他如何解决?”裴妍喃喃地道。
裴娴皱眉,她满以为张茂与她早有成算:“不是吧?这种事,张茂就没个主意?张家就没个说法?他作为男人不出头,难道让你出头?你能怎么办?总不能跟他私奔吧?”
裴妍目光微动。
裴娴吓了一跳,捂着胸口:“你……你不会真那么想吧?”
裴妍低声道:“万不得已的话……”
“呸!”裴娴急得自席上跳起来,激动地一边拿手点着她,一边扶着额,急得来回直走,这时她才深觉自己错了。她满以为张家对裴妍早有打算,比起远在青州的东海王,武将世家的张家于她们小家而言反而更有用些。她做这信差既是顺水推舟,又拍了丈夫上司的马屁,算是两全其美。谁知,今日方知从前到后,皆是张二郎和裴元娘这对小儿女的任意妄为。张家还未必应承这事呢!这如何使得?没有张家背书,他张二郎算个鬼啊!恨死了恨死了,应该问清楚的,不该这么贸贸然给那张二郎传信的。该死的薛翊,都是他,没搞清楚就胡乱怂恿!
裴妍一脸莫名地看着她几圈疾走,不知她这是怎么了?裴娴快走几圈后,终于神志恢复了些,自己的这点小算计自是不能对裴妍说的,可这时候转变阵营未免突兀,只好故作为她着想,恨铁不成钢道:“聘为妻奔为妾。你以为你最值钱的是自己那张美人脸?你以为张茂巴着你,只单单为了你这个人?”
裴娴难得疾言厉色。她坐到裴妍身边,毫不遮掩地把“真相”剖给她看:“你看看兄长们的后院,几个婢子不是美人?可见美貌不值钱!你再看我们河东裴氏的女郎,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庶女,也能进宫做个贵人。何也?唯有高门出贵女!咱们女儿家,不能像父兄那样在朝为官,振兴家业,但家里却金尊玉贵地养着咱们,图什么?一面么,自是那割不断的血脉情深,另一面,不就是一个女婿半个儿,靠着咱们女儿家的裙带,也能替家里挣个好姻亲吗?”
她指了指自己:“你看,我是家里幼女,与阿姊比,不算高嫁。可即便如此,我嫁给薛五郎,等于替阿耶收拢了汾阴薛氏的嫡支。他家武将起家,在河东势力不俗。我也算以一己之力,替咱们河东裴氏守好了老家。”
惊雷一阵响似一阵,却不如裴娴的话落在耳朵里来得振聋发聩。这样的话,本是常理。搁裴妡那,当是无师自通的准则。只是小郭氏出身庶女,又早早丧夫,她自己都不曾有过选择,更无从给女儿提点。
裴娴见裴妍仍自懵懂,不得已耐下性子,掰过她的肩头,对上她惶惑的大眼睛,直白地总结:“那张二郎若真有本事,你们两情相悦,我自然乐见其成。可他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没法给你依靠,那他的话等同放屁。”
“放……放屁?”这话粗俗至极,可更让裴妍震惊的,是裴娴对张茂评价的转变,几日前,她不是还极力夸赞张茂乃“当世冠军侯,天下无双”的吗?怎么今日,竟突然之间,变了口风?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从姊,眼里满是不解与震惶。“你这是怎么了?突然变得和阿妡一条心了?此前,你不是看好张二郎的么?”
裴娴被裴妍清澈的眼神看得自惭形秽,所幸她天生脸皮厚,给自己找补道:“谁说我更看好张二郎了?我看世子和张二郎都不错!”
“什……什么?”裴妍被她绕糊涂了。“一句话,”裴娴脸上似是有些燥热,不停地拿团扇扇着,脱口的话却是更加惊世骇俗,“三年后,东海王世子和张二郎,谁中用,你嫁谁!”这话说得既无耻,又耳熟。
裴妍依稀记得,前几日,裴妡也曾这么与她说过,只是言辞文雅些,也更含蓄些。若非裴娴与裴妡不大处得来,她简直怀疑二人是不是事先统一了口径。
没想到,裴娴与裴妡在对张茂的事上,虽“政见”不同,但有一点却是殊途同归的,那就是对家族没用的男人不能要!这也是大多数世家贵女自小便养成的择偶观,而裴妍却是直到及笄后,才第一次触及。
裴妍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她对张二郎的满腔情意被姊妹们的话击得支离破碎。
室外天光突然暗下来,檐角的铜铃被湿热的南风吹得叮咚乱蹿,一如此刻她烦躁的内心。一道闪电划破云霞,当头劈下,照得裴妍半边脸雪亮,半边脸阴沉。
她感觉脑袋乱糟糟的,既觉得姊妹们说得很有道理,又觉得自己这样想不厚道。既对不住张茂,又对不住司马毗。
“轰隆隆”,雷声在头顶乍响,犹如一棒打在裴妍耳边。她实在不知道,原来感情还能这般算计。裴妡要她遵从父母之命,裴娴要她选强者为夫君。总之,不能感情用事。裴妍原本想与张茂私奔的念头被裴娴打得粉碎。然而,她一时不能接受裴娴这个看似实用的建议。她觉得与姊妹们相比,她既笨且蠢,心眼还小——小到里面已经住了张茂,就再容不下另一个男人了。哪怕是虚与委蛇都不行!
可是这话她不打算对裴娴说。她知道裴娴话痨的性子,不说到她投降是不会停的。于是裴妍话题一转,顾左右而言他道:“这雷声着实吓人,阿嫂刚坐稳胎,可不要受惊了。”
裴憬的妻子柳蕙也是裴娴的舅家表姊。裴娴来钜鹿郡公府除了看望裴妍,总还要看望自家表姊的。
裴娴见自己信已带到,该说的话也说清楚了,便功成身退道:“你早些休息,顺便想想我与你说的话!我去看看蕙姊姊再走。”
裴妍点头,既感激裴娴的实言相告,内心又多少有些替情郎不值。人心果然难测,张茂让她有事不决就去问裴娴夫妇。若他知道裴娴背后是这样想他的,还会这么叮嘱么?
……
到了下晚,雨突然停了。天气重变得晴好,仿似方才的狂风暴雨只是一场荒唐的噩梦。
孤月高悬,洛阳宫里刚召进宫的小宫人们在各个管事黄门的指派下,正小心地拿巾子擦着地面,生怕湿滑的路面污了贵人的脚底。
洛阳宫北面的芳林园内,太子一边逗着脚边的猞猁,一边看着眼前热闹的集市,满意地笑了。
由黄门假扮的小贩卖力的吆喝着,摊子上堆叠着葵菜、鸡、面等物,居然还有一家贩肉的摊子,像模像样的。
约莫自己母亲出身市井的缘故,太子长大后最喜欢玩假扮平民的游戏,经常模仿民间的百姓,带着自己的宠物,大摇大摆的在“集市”、酒楼当中穿梭游戏,甚至好几次自己亲自操刀,在肉摊前,分猪卖肉,且刀工齐准,所切的肉,分两不差。
为此,言官没少弹劾太子。贾后却故意放任他。她巴不得太子再放纵骄恣些,好让朝臣失望。
圣上倒是责备过太子几次,然而天子亦是小儿心性。太子拉着皇帝逛过几次“集市”后,傻皇帝竟然颇觉有趣,不仅不再拘着儿子,有时自己也会过来一起玩。
司马毗来的时候,芳林园内正灯火通明,夜市上一派热闹的景象。太子拥着蒋美人,看一旁的小黄门给他们烙胡饼。
司马毗脸上微不可查的一僵。他与太子年龄相仿,论辈分,是太子的族叔,但论地位,他只是帝室疏族,甚至比琅琊王还要远一些。
前番他觐见天子,天子见他与太子年龄相仿,便属意他多与太子亲近。
司马毗这些年虽远在东海,但朝中时势却看得分明。如今贾后势大,与太子不睦,可圣上又只得太子一个儿子,贾后无法行废立之事。是以后党与太子党只能僵持着。这个时候,素来明哲保身的东海王府,实在不宜与任何一派过近。
他今日来,纯粹是应了天子旨意,点个卯而已。
太子看到他显得很高兴,一口一个“小皇叔”地唤着。
司马毗表现得战战兢兢,连呼不敢当,心忖:上一个被你皇叔长皇叔短的喊着的是成都王司马颖,如今还在邺城吃沙子哩!
太子颇自得地带司马毗逛了一圈集市,还亲自剁了一块里脊肉赠给他,令司马毗哭笑不得。
入夜,司马毗回到府里。甫一进内室,两边就有美貌的侍婢上来与他更衣。
司马毗看着婢子手上换下的衣物,皱眉道:“烧了罢,一股豕臭。”
裴妃适时进门,见儿子一脸不悦,便屏退左右,小心询问:“可是太子有不妥?”
太子到底是真放诞,还是故意藏拙?
司马毗摇头,他坐到案后,拿起一摞空白的竹简,研墨落笔,边给东海王写信,边道:“说不好,儿看不出来。”
裴妃回忆了一番,笑道:“记得太子幼时聪慧非常,怎么大了反而泯然众人?许是学楚庄王也未可知。”
“一鸣惊人也需本事和运道。”司马毗道,他不认为如今的太子有什么胜算。但他同样不看好贾后。古往今来,没听说过无子又无德的皇后能得以善终的。两派之间,东海王府到底如何游走权衡,是个难题。
“若是赤龙在就好了,他总有办法洞察人心。可惜父亲那里更离不了他。”司马毗叹道。何况,他心里也清楚,父王这次派他来京,多少有考察他的意思——他虽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奈何庶弟们日渐长成,父亲也由对他的独宠,变为处处考量,他不想在父亲面前露怯。
裴妃对外面的事不了解,便不多嘴。她是为裴妍来的。她凑到儿子身边,边给他磨墨,边戏谑道:“你没看到,我们阿妍真是美人啊!”她把裴妍长成后的样貌细致地给儿子描摹了一通。“可惜了,不知是害羞还是怎的,竟不肯去见你。”
司马毗面上八风不动,落笔的手却微微一顿。
裴妃见状好笑,但想起这次见裴妍,她俏生生地无事不开口的样子,不免叹道:“还是与我们生分了啊。”
“经年不见,生分是常事。母亲以后常去钜鹿郡公府走动就是。”司马毗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女子娇羞本是寻常,两家本就是顶要好的亲戚。
裴妃哼道:“我娶妇还是你娶妇?我和阿妍都是裴家人,想亲近还不简单?人家疏远的是你,有本事自己哄去!”
一句话让司马毗想起小时候,裴妍常来王府小住。那时他少年心性,看不惯母亲宠爱别人家的孩子,嘴巴坏得很,经常把裴妍惹哭。司马毗无法,没少来求裴妃做和事佬。裴妃每每逗儿子:“人家气的是你,有本事自己哄去!”
司马毗想起旧事,耳根都犯了红,解释道:“儿子如今大了……朝中事忙,阿妍毕竟是女儿家……,裴府又在丧中……我上门多有不便……”
看儿子,话都说不利索了!裴妃不再逗他,拍着儿子的手,笑道:“阿母知道。放心,你的新妇,阿母替你守着!”
裴妃自信满满,不觉得儿子的婚事会有什么周折——裴妍是她自小就相中的儿媳,在王府和裴家都是心照不宣的。若非郭老夫人丧期三年,少不得,下半年就能把人迎进门了!
东海王府发出的信笺很快被亲兵八百里加急,送往青州的东海国。同样,西市景行街后巷飞出的信鸽扑闪着莹白的翅膀,打破深夜的寂寥,穿云破雾,一路西行。与此同时,还有不知多少信件来往于洛阳城内外,送往各自主人的案头。
几经辗转,一只信鸽落到了武威城外。大帐中,张茂将密信递给父亲。张轨一目十行地看完,面不改色地将它靠近一旁的油灯,火舌迅速舔上薄绢,很快化为灰烬。
“赵王入为车骑将军、太子太傅!”张轨轻嗤,“去了一个酒囊,换来一个饭袋”。
一旁的张茂亦沉默。贾后到底高估了梁王。如今的梁王在雍凉的名声比他的前任——赵王好不了多少。
梁王赴任后,本想杀孙秀以谢羌氐,却被赵王和幕僚辛冉拦下。梁王耳根软,在他们的劝解下,竟放了孙秀一马,让他与赵王一同归京。这便让恨透赵王和孙秀的氐羌匈奴诸族大为不满。
梁王不仅不加以安抚,反而听了辛冉的劝,沿用孙秀的策略,赋税徭役一样没减。有部落不服,他竟学赵王那样,直接派亲兵镇压。那亲兵头子为捞战绩,干脆一举屠族,杀了人家部落数百人。此番冒进的做法,与赵王何异?
张茂父子心有不满,可他们毕竟是武将,于政事上没有说话的份。可是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出来,以梁王这种不服就杀的激进做法,雍凉只会越平越乱。
“梁王如此,必不长久。”张轨吩咐儿子,“吾等尽职守势,不可冒进。”这是提醒儿子,要保全势力,以待来日了。毕竟,他们这些武将再能耐,也架不住阵后有个釜底抽薪的蠢才主官啊!谁的命不是命?他们凭什么要给梁王当垫背?
张茂明白父亲的意思。
张轨自来到凉州后,一直忙着联络征西军和扶风武王旧部,还纳了几个与他交好的胡人部落的女子为妾室。
梁王昏聩,比之赵王不遑多让,雍凉大乱是迟早的事。在这场动乱中,张家既要立功,又要保存势力,着实考验当家人的能耐。
“听说东海王世子归京了?”张茂正愣神的时候,张轨突然话题一转,聊到了不相干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