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五郎即薛翊,就是与裴娴订亲的那位。
汾阴薛氏武功起家,不过自前朝至今,多困于乡党,军中职衔并不高,对族中子弟荫蔽有限。
这次郝散反叛,柳氏寻思着,若五郎能跟着捞点功绩,不是两得?
柳氏一推裴卲道:“家门口的仗你都畏首畏尾?没出息!五郎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清楚,重武轻文,除了兵书,经义一向不通,比那京里来的裴憬好不了多少。难道你还指着女婿举秀才不成!再有,你没交情不会请托裴侍中?我听说此番领兵的冯翊都尉与裴侍中有师生之谊,还有那个张家小郞的阿耶,是这次平叛的副将呢!”
裴卲撵着羊角须不说话。
柳氏急了,怨道:“每次让你请托裴侍中办点事,你总是支支吾吾的。这些年咱们对他们那一房没少照拂,不然他家庶支出身,能把宅子盖在咱家旁边?我们才是嫡支大宗!”
“慎言!”裴卲头疼地捏眉心,柳氏就是这点不好,急起来说话没把门。
先钜鹿郡公裴秀是庶子出身,但架不住人家有从龙有功,且儿孙争气啊!反观自己这支,自打三年前叔父裴楷过世后,嫡支再无显宦,与如日中天的裴頠一家比,反倒落了下乘。形势比人强,从来大小宗都不是绝对的,皇位尚且可以轮转,何况区区族长?幸得裴頠不在意族里这点小权,否则人家就是把族长位子夺了去,谁敢吱声?
他想了想,到底抽出一段白娟来,提笔与裴頠写信。
他做族长这些年,与这位从弟关系尚可,提携女婿本是应有之义。他所担心的,只是这仗不好打罢了。不过柳氏说的没错,富贵险中求,宁肯女儿成亲前让薛五郎多挣点功名。
其实,他对薛翊这个女婿一直不大满意。裴卲好歹是河东裴氏的族长,他的嫡女,怎么说也该配同等的山东著姓吧!他的长女就是嫁给了范阳卢氏的郎君。
然而柳氏疼惜幺女,舍不得孩子远嫁,硬要把小女儿留在身边。这才矮子里面竖壮丁,挑了姨侄薛翊做女婿,便宜了这个只会舞刀弄棒的武夫!
荐薛五郎入伍,也好。他看了一眼妻子,有些话,没有对老妻讲。若是这五郎命途不济,在战场上死了残了,他也好给女儿重新找人家不是?
另一厢,王导、裴憬与张茂自裴族长家出来后,踏上接应的牛车。
今晚月色本就明亮,加上车檐四角挂着的三联宫灯,照得车里很亮堂。
其时入夜仍有宵禁,只是裴家势大,牛车上的裴氏铜牌在宫灯的映照下左右晃荡,哪有卒子敢上前查问。何况裴氏族长家与钜鹿郡公府祖宅在一条街上,出了门左拐几里就到了。
钜鹿郡公府的祖宅不算宽敞,毕竟裴秀庶支出身,能在族里有这样一块宝地建宅已是不易。因宅子不大,三个郎君被统一安置在外厢房的一处院落里。
裴憬是主家,王导是贵客,二人的行李也多,是以分到的房间比较大。张茂的则要略小些。不过他一向轻车简行,这小小的一间厢房,被听雨收拾得很清爽。
张茂甫一进门,等候多时的听雨就给他打来了热汤。
张茂狠狠把手上脸上洗了洗,这才清醒几分。
一旁侍立的拾叔呈上一封书信道:“郎主的信。”
张茂赶紧擦干净手,打开看了。
父亲在信里简略说了些近况,道自己被冯翊郡守聘为副将,即将出兵上党,讨伐酋首。又道京里著作郎陈寿正勾陈三国史料,急缺人手,裴侍中有意举荐张茂,“吾儿不日便可郎官起家。”又提到张茂的婚事,问儿子欲“聘凉州豪强”还是“京都著姓疏族”?
张茂扔了绢信,一头倒在榻上,捏着眉心,难得心烦气躁:“竟无一顺心!”
他阿父这些年东奔西走,虽有裴侍中与张司空相助,但二人都是文官,不掌军权,文武殊途,能帮到的地方有限。如今后党与东宫势成水火,他阿兄这些年被阿父勒令明哲保身,仕途三年仍无建树。而他自己呢?快到弱冠之年,仍只是裴府一介清客,即便日后被辟为郎官,助陈寿编史,他张开自己满是茧子的手,这些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难道就是为了做一刀笔小吏?
他很想告诉父亲,他不想当什么郎官,他想随父亲讨伐郝散,驰骋疆场,十五为裨校,二十封郎将,三十卫将军,四十觅封侯!他还想告诉父亲,他既不想娶凉州豪强,也不想找著姓疏族,他想……他想什么呢?
鬼使神差的,他的眼前划过白日里那张撩帘娇笑的俏脸,心跳没来由地一顿。
他赶紧把那丫头从脑壳里赶走,似乎连想她都是罪过,然而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捂了捂胸口,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的痛。
我有鸿鹄志,何日上青云?
张茂自嘲,这些年,那冲天的高志犹如被裹在看不见的索网里,时常将他缠得透不过气。他不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毕竟裴家人对他不可谓不照拂,只是时事混杂,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里,谁能真的扬眉吐气?即便高位如张司空,尚且要周旋于贾后、东宫与各大世家之中,何况他呢?
一阵不堪的男女混叫自隔壁王导的房里传来。王导从来不会在女色上亏待自己,往日张茂听到了,念两遍《清心咒》也就过去了。可是今日听来,却不胜其扰。
许是酒劲上涌,他不可自抑地又想起了裴妍,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似乎就在眼前。
眼前?他睁开眼,赫然看到裴妍正笑盈盈地跪坐榻边,螓首微仰,似娇似嗔地看着他。
张茂难得惊慌失措,竟跌坐席上,既震惊又疑惑。
隔壁正行到紧要处,撞击声一浪高过一浪,其间还有女子似哀似喜的混叫,张茂大骇,外室无人,他又不敢惊动别人,只好用双手捂住裴妍的耳朵,急道:“你怎么来了?”
“你想我,我便来了!”裴妍掩口痴笑。
张茂立时往后退了退,裴妍却移席上前,紧挨着他坐下,好奇地盯着身后的墙问:“隔壁可是赤龙叔公?怎么还有女人的声音?他们,为什么一直在叫?”
是啊,他们为何一直在叫?鬼使神差地,张茂回握住裴妍的嫩手,嗓音低沉,眼中混沌,竟是**暗生:“元娘想知道?”
裴妍眯着纯净无瑕的杏眼,讨好地道:“想啊!阿茂哥快教我。”
张茂深吸口气,哑着嗓子:“好!”他两只大掌握住裴妍的腋下,一个回身,将她抱躺在了卧榻上……
“郎君,郎君……”张茂在拾叔的急唤中睁眼,晨光刺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拾叔适时劝道:“郎君,起来用点醒酒汤再睡吧!”
“元娘!”张茂突然想起,自己昨晚似乎和裴妍……
然而,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卧塌,并无凌乱痕迹,再看自己,和衣而眠,衣着还算齐整,只是锦衾之下,裤子早已湿得一塌糊涂。
他有些恍惚,忍住羞躁,问拾叔:“昨晚可有人来过?”
拾叔摇头:“老奴一直守在外间,无人敲门。”
原来昨日种种,不过只是一场春梦!
一瞬间,他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庆幸,将将扶着脑袋,支起身子半坐着。
他将拾叔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问他:“几时了?”
“辰时三刻。”
“这么晚了?”张茂放下汤碗,急着起身去找裴憬。
拾叔止住他道:“郎君莫急,裴大郎与王郎君昨晚都饮多了,如今正卧榻酣眠!郭夫人也派人来传话,说郎君们舟车劳苦,让多多休息,不要误了明日的春日宴就好。她那里不用日日请安。”
张茂闻言,略舒了口气。昨晚在族长家喝得确实有些上头,夜里又做下那等春梦,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惭愧多些,还是满足多些。
心烦意乱的,横竖睡不着了,他换了劲装,去院中练剑——以往他都是寅时三刻就起身练功的。
张茂一套剑法舞下来,身上大汗淋漓,正觉爽快,回头就见裴妍领了定春与容秋进得院里来,三个人手上各挽了一个黑漆嵌贝珠的食盒。
定春与容秋原是从张家出去的。虽说二人来了裴家后,连爷娘也被张家打包送来了,但面对旧主,仍不免一肃。张家素来军规治家,二女仍朝张茂拱手行军礼。
张茂对她们并无多话,只是问裴妍:“元娘来外院何事?”
裴妍揭开手上食盒的一层盖子,露出里面圆滚滚的青艾团子,笑道:“听阿母说你们昨夜喝多了,早膳定还没用过吧?”
张茂看了眼隔壁紧紧关着的两道厢房门,解释道:“你送早了,大兄和王郎君还没有醒来。”
裴妍不以为意道:“那就阿茂哥先吃呗!我备了三份呢!”
说罢提溜了食盒就往廊上走,边走边问他:“你住哪间来着?”
张茂扶额,这丫头,空长了好样貌,内里怕还是七岁小孩的心智。
张茂的房间在一向奢侈惯了的裴妍看来,简直寒酸得不像话。她有些沮丧的想,可惜我的好东西都留在京里了,不然定要把阿茂哥这里好好收拾一番。
张茂一眼看出她的念头,摇头笑道:“改天带你去军中看看,能有一顶不漏风的帐篷,一条干净的皮子裹身,就算优待了。”
裴妍却两眼放光,拽着张茂的袖子道:“阿茂哥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军营唉!她还真像看看军营是怎样的!
张茂却自觉失言,裴妍是女子,还是高门贵女,怎么可能跟他去军营?能进军营的女人大概只有营妓了,白日浆洗,晚上侍寝。这样的腌臜事,怎能让裴妍知道?
他有些抱歉道:“刚才与你玩笑呢,哪有女子去军中的?”
裴妍也不恼,皱着鼻子哼道:“就知道你们男人的话不可信!”
张茂心口一跳,脱口问道:“莫非有别的郎君骗过元娘?”
裴妍撅着小嘴:“那倒没有,是阿娴姊姊说的。她那未来夫君薛五郎经常忘了约定,所以她时常跟我讲这话。”
原来如此!张茂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说话间,门口传来裴憬的声音:“阿妹,什么时候来的?不早点叫我。”
张茂的房门未关,裴妍回身,见裴憬正揉着惺忪的睡眼倚在门口,笑道:“阿兄起了?正好,一块用早膳吧!”
她把定春手里的食盒取出来,里面端出的还有一盘撒了长生韭的胡饼。
这道点心张茂这个食盒里却是没有的,就听裴妍戏谑道:“这是柳姐姐一早派人送来,特意给阿兄的,快尝尝!”
裴憬白嫩的脸上立时透出一抹红晕。他两年多前与柳蕙订婚,二人在双方家长的撮合下,感情日笃,哪怕分别了这么久,其间也没有断过书信往来。只是他如今到底还未成婚,被妹妹这么一打趣,不免有点害臊。想到明天春日宴,又能见到柳家女郎了,他心里便无比期待。
裴妍却不放过自家哥哥,再接再厉地撩拨:“柳姐姐这些年一直念着阿兄,阿兄明日可别慢待了人家!”
裴憬正有此意,但是心里想是一回事,被妹妹点破又是另一回事,他脸皮薄,起身支支吾吾道:“我房里还有祖先生的功课,你们慢聊,我先回房去了!”
“哈哈哈哈哈……”裴妍看着裴憬落荒而逃的样子,笑不可抑。
张茂轻扣她的额头,训道:“越大越没规矩!”
裴妍俏皮地朝他吐吐舌头,俨然小时候的样子。
张茂摇头,他看着一会翻他书案,一会抚他墙上佩剑的裴妍,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愧疚来。裴妍还是小时候的裴妍,裴憬也还是三年前的裴憬,唯独他,心思再难清明!
王导昨晚显然是阳精虚耗,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听说裴元娘给他们送来了早点,只因自己起得太迟,就放在了张茂处,便来他这里讨早膳吃。
张茂一直命听雨用热汤盆温着呢,见他来了,就要派人给他送过去。
王导却直接在案前坐下,不客气道:“那么麻烦作甚,就在你这用吧。”
王导食盒里的点心与张茂的是一样的。他尤喜甜食,有一道枣糕是闻喜特有的,他吃光了自己的不说,瞅着旁边张茂的食盒里还剩几个,就伸手去拿。
张茂却一把夺过自己的食盒,对王导解释道:“我盘里的动用过了,不宜再分与旁人。茂弘兄若喜欢,明日可命庖里多做两份。”
这话本在情理之中,只是王导是风月场里的老手。昨天张茂与裴妍的那点眉眼官司,他可是都看在眼里的。
他看了眼闷坐一旁温书不语的张茂,从腰里抽出一把腰扇来,边扇风边盯着他不住地摇头。
张茂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茂弘兄有话不妨直言。”
王导拿扇子点点食盒,又点点他,意味深长道:“茂弟在意的岂是区区几块枣糕?怕是那送糕点之人吧?”
张茂骤然冷面:“兄请慎言!”
王导亦整肃了面容,合扇于手,正色道:“郭夫人与东海王妃有意结亲。今年东海王秋请,两家便要下定。”
这件事张茂怎会不清楚?裴妃与郭夫人的心思整个钜鹿郡公府谁人不知?
“茂自知微贱,对元娘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王导摇头,继续道:“我非鄙贱茂弟出身。你我相识多年,我何时因你的出身轻视过你?相反,我知你文武全才,有伊尹之志,版筑饭牛,只欠东风而已。如今朝局,正是风虎云龙之际,东海王文韬武略,迟早归京主事。你即便不与之交好,也万不可因区区一个女子与之交恶。元娘虽美,终归东海王府,非吾等可以肖想。茂弟,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趁如今用情未深,及时抽身收心为上。何况,世间美貌女子漫如繁星多如春韭,茂弟何必自苦于一人?”
友人之间,点到为止。言罢,不等张茂回神,他便自顾自地将张茂食盒里的枣糕端走,悠然离去。
这回张茂未再阻拦,只是端坐席上,盯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食盒,久未言语。
不多时,拾叔进来收拾台面。
张茂一把拽住他挪动食盒的手,抬头问他:“孔子云,贤贤易色,然否?”
拾叔哪里读过这些,只听懂最后一个“色”字,便笑着发表“浅见”道:“郎君说的可是女子?奴曾听西边来的胡僧讲经,言女子都是批了外衣的骷髅。可笑世人钟爱美女,不过是沉迷她们的外在皮相。其实女子不管美丑,内里啊,都是一具白骨罢了!”
红颜枯骨,皆是虚妄,佛教经义,张茂倒也有所耳闻。
只是,他仰靠缇几之上,嘴角泛起一丝嗤笑,女子是白骨,男子就不是骷髅一具?既然情爱本属虚妄,功名富贵难道就不是身外之物?既同为虚妄,为何世人只鄙夷与女子的情爱,却将男子建功立业奉为圭臬,是何道理?可见人总是功利的,既奢求佛家的众生平等,又时常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其实,谁比谁重要呢,见仁见智罢了。
张茂看向半开的格窗,抽条的嫩柳随风飘荡。
这些年,京畿看似平稳,实则暗潮涌动。贾后女主惑君,必不长久,东宫恣睢憨蛮,难当大任。各路诸侯虎视眈眈,五胡头目蠢蠢欲动。时事多艰,就连麒麟才子若王导,也不得已远离京城投奔东海国。明眼人都明白,这不过是琅琊王氏继贾后与太子之外,又下的一注筹码罢了。
这样的时局,他对裴妍的那点爱慕,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的一点微风罢了,谁会在意这点绮思?
这一路,他既不越雷池,也不想将这点情思驱散。他也好,安定张氏也好,自有前路要走。若说贪心,他只想在分道扬镳前,多护送她一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