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挑眉。
挚虞是前太仆卿挚模嫡子,幼承庭训,擅演天时,尤精卜算。
当年,先帝欲立今上,命挚虞问筮。
挚虞得凶卦,奏于先帝,言:“痴儿覆国,请立齐王。”先帝却笑笑不置一词。挚虞欲再进言,却被他的父亲,身为太仆卿的挚模给一手拎回了家,厉声质问他:“竖子欲覆家门乎?”
挚虞这才明白,先帝宁愿立自己的傻儿子做皇帝,也不愿把皇位拱手让给一母同胞的齐王。可是,一国之君,怎么能是痴子呢!他不顾父亲反对,再次上书。这回,先帝雷霆震怒,本欲将他收监绞弑,幸得师父皇甫谧全力搭救。皇甫谧对先帝有救命之恩,虽不入仕,却简在帝心。先帝这才收回敕旨,将挚虞贬至关中,远远打发出去了。
挚虞轻咳一声,摸摸鼻子,试探道:“贵女找老夫,有事?”
裴妍不好意思的点头,正欲说话,“阿欠!”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那童子不知怎么传话的,楼下依然静悄悄地没有动静。
挚虞拿捏不准裴家大夫人什么时候来,但裴家女郎受风却是大事,他只好让开槅门,对裴妍道:“请贵女入内室一叙。”
裴妍早就想进屋了,外面实在太冷!她毫不犹豫地绕过三人,摘了鞋履,蹬蹬蹬跑进屋里去了。
门外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无语地摇头。只听说裴大郎痴傻,没听说裴元娘愚顽啊!
挚虞若有所悟,了然地抹了把八字胡,意味深长道:“今日方悟王夷甫(王衍)所言。”
张家兄弟疑惑地看向他。挚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他二人轻声道:“事后与你们分说。”
屋里被三扇风屏与麻帷分为了内中外三截,裴元娘就耐心地站在门口的屏风处等着他们。
挚虞将她让进了内室麻帷后的床上,自己坐另一侧,张家兄弟陪坐于床边两榻上,又吩咐门外小童准备热汤。
坐定后,裴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张家兄弟道:“小女想单独与神仙说话。”
张寔倒没什么,张茂却眉毛高挑,小女郎事挺多!
挚虞对他们点点头,张家兄弟只好认命地又退了出去。
待内室只余挚虞与裴妍并屏风外煮茶的小童后,裴妍终于说明来意:“小女想求问一人运势。”
挚虞挑眉,这丫头真把自己当神棍啊!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精于天象地理的演算,这跟人的命数其实没有多大关联。至于立朝以来言中的那几件大事,也只是在天时地利人和下得出的推论罢了。他哪里真有本事去卜算他人的命数呀?
见挚虞皱眉不语,裴元娘忐忑问道:“神仙可有难处?”
挚虞推脱道:“人各有命,神仙也未必能观尽他人气运。”
裴元娘却坚持:“烦请一试。”
挚虞有些好奇,一个小女郎,除了父兄,能关心谁呢?他试探地问道:“女郎可是想问高阳亭侯的病症?”
“这倒不是!”元娘有些难为情道:“其实我阿兄这样挺好的,他比我的堂兄们快活多了!”
挚虞有些意外,确实,傻人有傻福,小姑娘年纪不大,倒是看得挺通透啊。
裴妍却突然止了话头,别有深意的看向屏风外的小童。
挚虞了然:“女郎勿忧,今日所言,必不出内室。”
裴妍这才道:“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兄,近来总为起家之事烦忧。”
挚虞皱眉。河东裴氏的姻亲都是皇亲国戚,还要为起家官犯愁吗?转念一想,怕不是诸王吧!封地何处,哪里为政,大有讲究。
挚虞不动声色的拒绝:“女郎须有那人八字。”
裴妍秀眉微蹙,原来求问人的运势得要八字啊!也对,司马家诸侯多了去了!没有八字,老天哪里知道她问的是哪一个?
她有些暗恼,这个司马毗,光知道劳烦她打听,却什么都不告诉她!
裴妍暗暗打量挚虞,传言这位神仙飘忽不定,她若当下不问,待下次可未必能再碰上他了。她倒不是非得帮司马毗的忙不可,只是那人与自己一般父亲早逝,家门无人,着实可怜。自己若能帮他一把,何乐不为呢?
“给名字可否?”裴妍小心翼翼地看向挚虞。
挚虞不忍心回绝,只好做了个“请”的姿势,裴妍的表亲,必不是无名之辈,有了名字总好推算的。
就着手边茶水,裴妍在她面前的小案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一个“睿”字。
挚虞挑眉,原来是去年刚袭爵的琅琊王司马睿啊!帝室疏族,年少失怙,无兵无权。如今女主当政,牝鸡司晨,乱象初显。琅琊王想独善其身,不是易事。然而,知道是谁就好办了!
挚虞双目微阖,一只手轻抹八字胡,另一只手做拈决掐指状,反复斟酌,半晌才睁开眼,指着东南方向,对她道:“女郎语焉不详,神仙也看不清楚,只道那人运势,或在江东。”江东偏安一隅,远离京城是非,自保总是没问题的。
江东?裴妍有些不开心,这么远啊。
她们兄妹因常在东海王府小住的缘故,跟同样与东海王府来往频繁的琅琊王司马睿有些交情。琅琊王虽少年袭爵,但待人谦和,对裴家兄妹也很有耐心,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可这样的神仙人物,居然要去江东才能顺遂,真让人舍不得啊!
罢了,待司马睿去了江南,她可以和阿兄还有司马毗去江南看他呀?听说江南的鲈鱼和莼菜甚美,是京城没有的鲜甜口味,她还真想尝尝呢!
小姑娘想得简单,自觉做成了一件大事,人也开心起来,心情大好之余,又觉得应该好好谢过神仙。
于是她抖抖大袖,抓摸一气,从袖囊中掏出一对小小的玉鸽,通体流畅,白质综纹,色润光透,十分可爱。
挚虞眯眼,袖子里大拇指暗暗摩挲着食指,嘿呀呀,瞅着该是先秦古物呢。
裴妍大方地双手呈与他道:“神仙指点,小女铭记。”
这是献与神仙的谢礼,挚虞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门外突然有童子拍门:“神仙神仙,裴家夫人要女郎回去。”
裴妍知道定是自己偷溜太久,被阿母发现了。赶紧起身朝挚虞一礼,匆匆随小童回去了。
她出去后,门外廊上徘徊地张家兄弟终于可以进入内室。
张寔抖抖一身寒霜,手在火炉上狠狠烤了烤。
张茂却正值少年,不怕冷。他坐定后,摇头笑道:“裴家女郎是痴的吗,把我俩支开,独问师叔,她就这么信得过您?她怎知您不会外道?”
挚虞轻咳一声,喝茶润口,含糊道:“小女郎年龄虽幼,却有朗月胸怀,二郎不该这样说她。”
张茂不以为意,问道:“女郎找师叔何事?”自家人,看你说不说。
挚虞出卖得毫不迟疑:“所忧者琅琊王。”
那个刚袭爵的少年?众人好笑地摇头,只当小姑娘心血来潮,全然没放在心上。
挚虞做梦也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己随口一句谶言,若干年后,竟让风雨飘摇的晋室续命百年!
张寔抖抖衣袖,露出冻得发红的手来,一边烘烤,一边和挚虞闲聊:“师叔方才提起王尚书的批语?”
挚虞一抹八字胡,娓娓道:“月前,钜鹿郡公曾约家父并王夷甫饮酒,席间王夷甫豪言:‘吾家女儿若芝兰,儿郎若玉树。’钜鹿郡公摇头,曰‘吾家儿郎固不如玉树,女儿远胜芝兰’。遂命从女元娘及幼女二娘前来。王夷甫看到二女,大惊:‘天下绝色,裴氏双姝,元娘璞玉,二娘明珠。裴家女郎,如珠似玉也!’”
王衍善相面,世人皆知。得他评点者,无论男女,皆可名声大噪。可这事不是当用在即将入仕或是待嫁的女郎身上么?
张茂估算了下裴妍的年龄,好笑道:“稚龄女童,焉能看出国色天香来?”唔,虽说今天看来,裴元娘确实可爱得过分,想来她妹妹颜色定然也不差,但小女孩而已,这样盛赞,为时尚早吧!
张寔亦皱眉:“王尚书与钜鹿郡公有亲倒也罢了,挚太仆却是外男,郡公何以召女眷……”
挚虞不语,只高深莫测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朝天戳了戳。
张寔似了然。
张茂却没看明白。
张寔提点道:“你一直在阿耶军中,许是没印象。月前,张司空上奏,太子已满二八,当择宗妇以告太庙!”
这样一说,张茂心思电转,很快也想通了大概。
裴頠为什么要当着外人的面把侄女和女儿都叫出来?王衍自己家就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为什么要当着太仆卿挚模的面,盛赞裴家女儿呢?
其实,裴頠与王衍正好代表了世家对太子选妇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裴頠曾任太子少保,与太子有师生之谊,对太子多有照拂,虽是贾家表亲,却也算半个太子党。
太子生母是屠户出身,人微言轻,又无得力的外家支持。但若太子妃出自他们裴家,那么河东裴氏便能借太子名头,光明正大的为东宫张目,依河东裴氏的门楣,后党贾氏都得退避三舍。
至于为什么裴頠要祭出自己年幼的侄女和女儿,而不是从族里挑选适龄女郎?
大概率上河东裴氏也还在观望,并不想过早站队,只是既然裴頠坚持,便先推出他家这一支。反正裴頠家的女孩还小,即便进了东宫,短期内也不会受宠有子嗣,与裴家的捆绑还不算深。
至于王衍,与裴頠相反。
百年世家太原王氏在改朝换代中遭到重创,琅琊王氏作为太原王氏的远支,正忙着收拢太原王氏的残余势力为己用,妄图让自己跻身顶级世家的行列。
如今,贾后势大,却无子。太子虽占着独子名分,却无可靠的势力支持。双方形势不明。这个时候,对于上升期的琅琊王氏而言,明哲保身、互不得罪,才是最有利于家族的。
因此,以王衍为首的琅琊王氏并不想过早与太子捆绑在一起。
然而王衍的四个女儿中有两个都正值妙龄,且令名在外,又与一心想要护持太子的裴家有姻亲,怎样才能做到互不得罪呢?
这不瞌睡碰上枕头,裴頠想要太子做女婿,王衍不想淌东宫的浑水,这两个人又是姻亲,那就——演场戏好了。
至于太仆挚模,他主管礼仪教化,兼钦天测算,于是太仆卿挚模就这样成了二人的座上宾,成了这出戏的特邀观众……
然而,从结果上来看,王衍和裴頠的计划皆未能如愿。最终还是王衍的二女儿选做了太子妃,只待开春完婚。裴家女反倒落选。这是何故?
挚虞把从父亲挚模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给张家兄弟透露了些。
原来,王衍和裴頠千算万算,偏偏漏算了看似听话的太子。
太子在贾后的母亲——广城君郭槐的怂恿下,居然拒绝了裴頠的联姻提议,一心想要与贾后的妹妹贾午攀亲。
这让裴頠气得够呛。他顶着家族压力,尽心尽力为太子奔走,结果太子却想另攀高枝。河东裴氏,赫赫百年,是要脸的!既然太子无意,他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加上自家侄女和女儿确实年幼,河东裴氏自诩清流,本就不是靠外戚起家,他便熄了送女入宫的想法。
然而贾后的妹妹贾午,比她姐姐贾后还要不待见太子。她正幻想着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呢!
立皇后的外侄为太子?是的,贾午真有这种荒谬的想法。这还得从她的父母说起。
贾后的父亲贾充没有儿子。于是在贾充死后,贾氏族人便想给他在族里找个男嗣过继。但贾充的妻子,也就是皇后的母亲郭槐,却不顾贾氏族人的反对,硬是把自己的外孙、小女儿贾午的儿子韩谧过继来贾家做了嗣子。
以外孙为嗣,这在有晋以来还是独一份!贾家族人自然不愿意。但在贾后的支持下,这事还真让她给做成了!
于是,当年贾午与韩寿偷香窃玉生下的长子韩谧,摇身一变成了贾家爵位和家产的继承人贾谧!
人的野心是被喂大的。自从长子过继给贾家后,贾午就总是撺掇着姐姐贾后废太子,立自己的幼子为太子。
在她看来,既然自己的大儿子能过继给贾家做嗣子,小儿子自然也能过继给司马家做太子嘛!反正天子痴傻,朝政还不是她姐姐做主!
在这个节骨眼上,贾午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太子这个眼中钉呢!于是她不顾母亲的撮合,直接拒绝了太子的提议。
太子没法,裴頠撤局,贾午不乐意。清河崔、颍川荀更是不搭理他。他又转而想求取琅琊王氏的女儿。
王衍起初坚决不同意。太子无根基,就是个光头将军。他琅琊王氏崛起不过这几十年的事,实在没那个本钱下注,太冒险了!
可他的族弟,驸马都尉王敦却另有盘算。
自太原王氏衰微后,琅琊王氏趁乱崛起,但毕竟时日尚短,论治学不如清河崔,论权势不如河东裴,论声望不如颍川荀,在顶级世家眼里,还是差了一筹。琅琊王氏想要更上一层楼,尚缺一个契机。
王敦认为,或许这机会就应在贾后与太子身上。毕竟天子痴傻,太子力孤,政事只能托付于外戚——太后母族杨家、皇后母族贾家还有太子未来的妻族。
三股势力中,杨家已于三个月前落败,被贾后屠尽,如今朝堂尽在贾后手中。但是,贾后无子,太子却是今上独子,有着无比正统的大义名分,因此太子的妻族便显得尤为重要。
若王家能与贾家和太子两头联姻,则将来无论哪一方胜出,琅琊王氏都可坐享渔翁之利。
于是,在王敦的积极游说下,王衍也动摇了。正好贾后和太子都有意拉拢,王衍最终还是听取了王敦的建议——把以美貌闻名的长女王景风许配给贪婪好色的贾家嗣子贾谧;把以贤德闻名的二女儿王惠风嫁与太子司马遹为东宫妃。
依照王衍和王敦的设想,两头联姻既可以拉拢太子,又不得罪皇后及贾家,同时还能调和双方的矛盾,王家在党争中可谓立于不败之地。
本意是好的,可太子对王惠风的长相百般不满意。他认为自己身为储君,应该由他来迎娶王衍的长女、以美貌著称的王景风才对。他认定是贾谧见色起意,横刀夺爱,抢了本属于他的妻子!
也因此,太子和贾家的矛盾不仅没有缓和,反而被进一步激化。这也为后来太子被贾谧赶出京城活活逼死埋下了隐患——这却是王敦始料未及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总之,现如今王衍作为太子和贾谧的岳父,是真正的高枕无忧起来。他对自己的族弟王敦愈发满意。别看王敦平日里治学清谈皆不如自己,喜欢舞刀弄棒与武夫为伍,可是一出手,就智珠在握,这才是天生弄权的好苗子哩!
当然,这里面的诸多内情,挚虞并张家兄弟无从得知。他们只能猜出个大概——裴家曾想过站队东宫,只是后来没成,让琅琊王氏占了便宜。
也幸好这事没成,如今贾后势大,各路诸侯隔岸观火,东宫既无得力的母家支持,又无可靠的姻亲撑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裴頠与太子再师徒情深,也不能枉顾家族利益,趟这波浑水呀。
想到方才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差点成了危如累卵的东宫妃,张茂饮下一杯热茶,放在面前的小案上,摇头轻笑:“她还是璞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