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学校前一周的每一天我都去看阿姨,有时和岩叔聊聊,有时陪岩驹坐坐,这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死神拿着一把上好膛的枪,顶到头顶,最后期限已定,凡人泪流满面求饶,死神俯瞰人间烟火,教人珍重最后道别的日子。
岩驹开学的日子也马上到了,好在他的学校就在本省,来回路途上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报到前一天我又去看了一次阿姨,这次,我等到病房没人了才进去。
阿姨的情况果然已经很严重了,我进去之前她才吐了一次,看到我她有意把吐过未来得及倒掉的盂盆往床下塞了塞,“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啊,岩驹刚回去了,你也回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
“我知道你会没事的,我明天就去学校了,下次回来可能要过一段时间了,我想再看看你。”
“谢谢你啊,报的学校挺远的吧。”
“嗯,坐火车的时候要十几个小时。”
阿姨说,“路途遥远,你一个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当心些。”
“嗯,我记住您的叮嘱了。”
阿姨笑笑,“去了那边交到新朋友了,可别忘了岩驹这家伙啊,你俩是一起玩到大的,岩驹每次出门都说,‘我去找樊邺啦,’‘樊哥来找我啦,’‘樊哥在等我’,”阿姨叹息的轻笑一声,不满遗憾的说,“这些话,我很快就听不到咯。”
“阿姨……”
“但没关系,这些话说的本来就不是我,只要话里的人还愿意找他,还愿意等他,我就知足了。”
“会的,阿姨,您把岩驹养的很好,很孝顺,心地也很善良,我之前问他一个问题,如果我爸得了很严重的病,是放弃呢还是砸锅卖铁也要治,我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一定很不孝顺吧,问问题的时候,我想的是我爸,所以我提前给自己想好了答案是放弃,可岩驹告诉我,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救治。”
“岩驹真的很爱您,”我继续说,“之前有次我们几个出去玩,买了一块特好吃的酱大骨,我和其他几个把骨头啃了个干净,只有岩驹把自己的那块留了下来,说想带回家让您也尝尝……”
“你说的是去年端午那次吧,我记得,他妹妹后来又嚷着买了几次,是真的挺好吃的。”
她说的去年对我来说是十三年前的事了,我其实也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发生的事了,但我们当时取笑岩驹又偷偷自愧不如的心情如昨日情景再现,我说,“嗯,是的,岩驹是个很好的孩子,能成为他的朋友我也觉得很幸运,他走到哪都会成为人们喜欢结交的朋友。”
阿姨酣畅豁达的笑出声,“我平时太忙,对他的了解好像完全没有你的多啊,不过,你说的这些我也都看在眼里,我不担心他,”阿姨拍拍我的手说,“樊邺啊,我一点也不担心他,不过阿姨还是想拜托你,以后多帮阿姨照顾一下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就是半个家人,所以,我才不担心他。”
“好。”
这是我和阿姨的最后一次谈话,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好了行李,我扶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等着樊钱江,我不期待他对我说句“路上小心,”我只想对他说句,“再见。”
半个小时后樊钱江回来了。
“收拾好了?”
“嗯。”
“走吧,我送你。”
“你去哪儿了?”
“去看了一趟我爹的墓。”
“怎么突然想到去看爷爷了?”
“好不容易想起来一回,就去看了,”樊钱江一哂说,“我小时候也经常挨你爷爷的皮鞭,经常打的我皮开肉绽。”
“没听你以前说过。”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们那个时候谁不挨爹的皮鞭子才是稀奇事。”
我没回话,是新时代的思想毒化了我吗?才让我觉得挨皮鞭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票买好了吗?”
“买了。”
樊钱江突然转身向屋里走并跟我说,“等一下,差点忘了。”
没过一会他手里拿着一沓钱走了出来说,“这是你的学费,还有零花钱,都在一起了。”
“……”
我看着那沓夹在粗糙黝黑蜕皮的大拇指间的金钱,迟迟没有接过,而是说,“你不用送我了,我和朋友约好了,我过去接了他一起走的。”
他就那样拿着钱手停在空中等着我去接,我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前世,今世,相同的日子,相同的天气,相同的地点,为什么发生的事会如此截然不同。
十二年前,我拉着行李离开那天,他才知道我报考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城市,推搡着我出了门,嘴里骂着浑浊不堪的话,“滚,都滚,和你那个爱跟男人跑的贱妈一样滚,最好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再让老子看见你,老子追着你打。”
“你放心,樊钱江,我这辈子再进这个门,我自己打我自己。”我当时这样说。
他回头取了个空酒瓶出来扬手就要爆我的头,我劈手夺过酒瓶摔在粗粝的水泥小路上,玻璃渣子飞溅,在阳光下折射出精彩缤纷,无与伦比的彩光。
像极了我的青春。
破碎不堪,精彩感人。
学费他没给我,我是狼狈逃走的,大学整整四年我比任何一位舍友都忙碌,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在挣钱养活自己上,别人有退路,我没有,停下就真的会死人。
为此大学四年,我荣获外号:“拼命三郎。”
我当之无愧。
如今,我主动拒绝了他的盛情。
他怔怔的坐在台阶上沉吟道:“都走了,都走了,都走了……”
一直到我离开,他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都走了。”
多么讽刺,前世叫嚣着让我滚,今世一句:“都走了,”却让我在去接林承喆的路上再次湿了眼睛。
……
走之前和阿姨的一次谈话果然就变成了最后一次,开学第二个月我就听岩驹说阿姨放弃了治疗,回家了。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在她去世的那一天,她早上去世,我中午收到消息,下午就买了票往回赶,林承喆陪着我一起回了家。
回来刚好赶上参加葬礼,岩驹跪倒在高高堆起的黄土前哭的肝肠寸断,我挪开视线没有勇气直视,让我没勇气的是,岩驹不知道,几个月后他的奶奶也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我已知晓未来会发生的种种事,却必须亲眼目睹当事人熬过这修罗场,打破自己,再重新建立。
年底,我打电话叫了岩驹,帮他买了来找我的票,这次和上辈子不同的是,我身边不仅有岩驹,还有林承喆。
我们三个人当晚烧烤啤酒卤花生三件套,岩驹举着酒杯非要敬“嫂子”一杯,我怎么能让林承喆喝酒,管酒精对他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副作用呢,我说他不能喝,他就不能喝。
在我的劝阻下,岩驹到底没敬成“嫂子”。
“今晚好冷呀。”岩驹喝大了,居然还能感觉到冷。
“要下雪了吧。”林承喆说。
“下雪了?”我跟着重复,“林承喆,你要和我一起看第一场雪了。”
“是第三次。”林承喆笑着回答。
“嗯?”
“高一,升国旗时,你和我同时看着天空,当时飘雪了,高二,你课堂睡觉罚站,外面飘雪,你因为看雪又接着罚了一节课,而我因为走神看外面被罚回答问题,高三,在我家窗前,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轰……
我听见雷霆滚滚直接击穿我的理智与神智。
属于我记忆里的只有最后一场雪。
而前面的,我没有任何印象。
“林承喆,你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注意到我了吗?”
“不是注意,是喜欢。”
“……”
我再次哑然。
林承喆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他一定是觉得我不快乐,所以派了林承喆来让我快乐。
“林承喆,你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吗?”说完感觉到睫毛上面落了什么东西。
林承喆笑笑,突然指着我的睫毛说,“哦,真的下雪了。”
“我有点想亲你,怎么办?”我说。
“樊哥,我,注意,我,我这个大活人还在这呢。”岩驹不满的说。
“麻烦你闭下眼睛,我要亲你嫂子了。”
“操,”岩驹骂骂咧咧转过了身,我拉起林承喆棉衣后面的帽子给他戴上,藏进帽子里快速亲了亲林承喆冻的冰唧唧的嘴巴,末了,舌尖挑了一下他的下唇。
“真好吃。”我说。
“疯子。”林承喆骂我。
“嘿嘿。”我傻笑两声,“转回来,岩驹,亲完了。”
“啊,不带你俩这样的,虐我有意思吗?你就是看尹可莜不在欺负人。”
“能欺负一天是一天吧,哪天你俩突然抱个娃,那该你欺负我们两个了。”
岩驹噗嗤一笑,“早呢,哥,那还早。”
“两个干爹的位置先预定咯。”
“那必须啊。”
回去当晚岩驹醉醺醺和尹可莜煲电话粥,说话声音都传到我和林承喆的房间了,我边亲林承喆边骂岩驹这个不孝子,坏爸爸好事,我是听林承喆被我欺负的声音还是听他和尹可莜哭诉思念的声音?
哪个更动听,更**?绝对是林承喆的声音。